21 「萬物與我都是荒誕的靜寂」

第21章 「萬物與我都是荒誕的靜寂」

第21

入了夜。

江家老宅裏仍是燈火通明, 江家人丁旺，鮮少有真正安靜的時候。

惟有一間房裏，漆黑又安寂。

江丞昱坐在地板上，半曲右腿, 手臂輕搭在膝關節處, 懶散地斜倚着門板。

他将手裏的啤酒易拉罐遞至嘴邊，喉結上下滾動幾下, 一罐啤酒便見了底。江丞昱手指發力, 輕而易舉地将易拉罐捏扁，随手丢落在地板上。

地上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不少的啤酒瓶。他往日一絲不茍的襯衫領口也亂了, 領帶被随手扯松，紐扣也胡亂地解開幾顆。

江随不久前雲淡風輕的話, 又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回蕩。

“你父親，有家暴傾向, 你知道嗎？”

“你家以前那個管家郭叔, 還記得嗎？”

江丞昱當然記得——

當年, 是他親手送郭叔離開的江家。

是和尹盼初次相見的那晚, 他将尹盼抱回了自己的房間。

對于這個憑空出現的妹妹，江丞昱竟發自內心地并不抗拒。女孩像只剛被領養回家的貓咪, 小小地蜷在沙發一角，眼神卻不安分地四下瞧看。

江丞昱拿着碘伏在她腿上推開，又細細地繞了好幾圈紗布。

他看着少女傷痕累累的身軀，眼神不覺又淩厲幾分。江家的教育已深入他的骨髓，從小便無數的人教導他, 為人要足夠的冷漠狠心, 足夠地不留情面才能永遠地立于不敗。

他把動作放得更輕。

在腦中反複地思慮了幾遍，最終還是脫口問了出來：“誰幹的？”

尹盼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 怔了住，而後驀地擡眸。

她沒想到江丞昱會這樣問，尹盼愣了好幾秒，緩緩開口的語氣有幾分難以覺察的慌亂：“是……郭叔。”

每個江恒宇拿衣服裹着拳頭，橫掄向她的時候，江恒宇都會沉哼道：“咱們家的管家郭叔，知道吧，如果有人問起，知道怎麽說，嗯？”

寄人籬下，本就諸多的無奈。

更何況她才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怎麽不報警？”

“我……”尹盼這次倒是實話實說，眼底苦澀漸濃，“我不能離開江家。”

她頓了頓，下定了極大的決心：“哥哥，今天的事，你就當不知道吧。”

少女丢下這句話後，便從沙發上翻身而下，瘸着腳地蹦蹦跳跳離開了江丞昱的房間。

獨留了淡淡的清香漾在屋裏，摻雜在刺鼻的酒精中，卻久久地回着甘。

他沒出聲，也就不算答應。

對于尹盼口中所提“郭叔”所做的一切，江丞昱概不能熟視無睹；所以後來“逼”他離開了江家，再沒讓他出現在尹盼眼前。

一同印入江丞昱記憶中的，還有次日清晨，一家人圍坐在餐桌邊。

江丞昱準時踏入餐廳，卻是最後一個落坐的。在他坐下的那刻，尹盼立即站起了身，正對着自家哥哥。

她盈盈着笑意的杏眸，連帶着嘴角兩個淺淺梨渦，落進了江丞昱的眼。

“哥哥好，”少女的嗓子發着甜膩，透着十足的乖巧勁兒，“我是尹盼。”

恍如這個明朗清透的白日，才是他與她的初次相見。

與那個泥濘黑夜般的虛無缥缈截然相反，是十足的清醒克禮。

-

鄧起再接到自家老板的通知時，已經是二十四小時之後了。

他秉着終于不用再在這個和自己格格不入地方繼續呆下去了的心态，點開江總消息時，心裏還有一絲的雀躍。

鄧起迅速小跑到江丞昱房間，見到江丞昱的那一刻，整個人瞬間不寒而栗。

江丞昱整個人都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寒氣，劍眉淩然，薄唇緊繃，淡淡睨過來的一眼裏盡是狠戾。

他身上蓋了一層濃厚的香，是有些尖銳的味道，也如他此刻整個人的氣質般，讓人不敢靠近。

鄧起顫顫開口，江丞昱身後散落一地的酒瓶都入了他的眼，他把自己的語氣放得更低了些：“江總，有什麽吩咐？”

“車鑰匙。”江丞昱的聲線沒絲毫的起伏。

“哦……”鄧起乖乖掏出車鑰匙，遞到江丞昱手裏，在即将松手的那一刻，又緊緊攥上，“那個……喝了酒不能開車，要不還是我開？”

江丞昱沒開口，只淡淡地遞了個眼神。

鄧起便将手松了開，又不放心地躊躇着不知道怎麽開口。

“昨天喝的。”江丞昱扔下一句後，便徑直大步走過鄧起。

“幫我問問姜且，尹盼在哪。”

-

央城市中心某家頂層豪華餐廳內。

尹盼正為自己的“仕途”努力拼搏着。

她昨日從江丞昱房間內“劫後餘生”地逃出來後，整個慶功宴上都在提心吊膽，但好在江恒宇好像不是特意為馮老的慶功宴而來的，自那一面後再沒出現。

尹盼在擔驚受怕的同時，還不忘在慶功宴上多熟絡些人脈。

如今江丞昱幾乎将她在娛樂圈的路都擋了，她不敢再給自己半點喘息的機會，哪怕是米粒小的機會于她而言，都是彌足的珍貴。

抱着這樣的心思，居然真的被她碰到了個小網劇的試鏡。

尹盼從昨晚一直認真準備着準備到了今天中午，下午的試鏡導演和制片對她都很是滿意，她本覺得一切都順利起來了……最後就被連推帶拉地帶來了這個餐廳。

她剛擡步走進餐廳包廂，視線淡淡掃了一圈，就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

尹盼當即轉身，推開門就想走。

又被女人制止住了她的動作，尹盼順着她的手臂擡眼看去，一張有些眼熟的面孔，從前在辰星娛樂的時候打過幾次照面。

“妹妹放心吧，”那人道，“還有我在呢，他們不會做什麽的。”

“再說了，你現在孑然一人，他們若真想做些什麽，你根本沒辦法的。”

她俯身正對尹盼的耳朵：“且不說最近圈裏有人在封殺你，就你一個江家棄子的身份，有些路就不好走吧。”

女人姣好的面容，卻流露着淡淡的陰佞，似是藏起利齒的毒蛇。

她将手輕搭在尹盼肩上，似有若無地輕捏了下：“妹妹再不懂事，就沒這麽多心平氣和的話可以聽了哦——”

尹盼垂在褲縫旁的手，一點點地蜷起，一寸一寸地攥緊。

這種情況，她不是第一次遇到。或者說，她其實早該習以為常了。

與江丞昱所想截然相反，尹盼闖蕩娛樂圈這幾年，非但沒利用到江家養女這個身份的半點紅利，反而還因為她曾經執意與江家斷絕關系這件事，被許多不知實情的人大肆傳播，有許多的片方擔心貿然用她而與江家結下梁子。

沈季青也深知這點，所以簽下她的籌碼并不大。

他只是提了保證她想演的戲，片方不會因為忌憚她與江家的關系而根本不考慮她。沈季青沒許給她任何實質性的利益，只是個與其他演員平等競争的前提，尹盼就想也沒想地答應了簽約辰星。

沈季青拿捏着她與江家的關系，不知道明裏暗裏地威脅過她多少次，包括那次的游輪。

本來能走的路就少，何況現在半路又冒出了個江丞昱。

尹盼想到這三個字，心都涼了半截，面似灰土般地僵僵坐下。她今天為了能貼近試鏡角色，只随便穿了件T恤和寬松直筒牛仔褲，在這些男人眼裏，應該沒什麽吸引力吧……

她這麽想着，卻還是用手機給姜且發了消息。

以防萬一。

……

酒桌上推杯換盞，尹盼幾番推脫最後還是不免幾杯烈酒入喉，火辣辣地燒得她的胃隐隐發痛。

她能感覺得到酒精作用已經要燒至大腦。

尹盼猛給自己灌了好幾大口的冰水，想再清醒清醒。

眼神止不住地向手機屏幕上瞟。

姜且半天都沒個回信。

身邊的制片人，大概是看酒桌上氛圍漸入佳境，尹盼的警惕心也放松了，明目張膽地将寬厚粗粝的大手覆了上來。

尹盼渾身汗毛即而立起，有些應激地抽開了手。

她暗暗瞪嗔了那人一眼，卻換來了更緊的禁锢，讓尹盼半點能逃的餘地都沒有。

尹盼用了全身的力氣甩開他的手，又掙紮地站起身，這才發現雙腿已然在酒勁的作用下隐隐發軟。

她顫巍地扶上椅背。

全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誰也沒出口為她道一句不平。

直到，包廂門口處傳來一聲推門撞牆的巨大聲響。

所有人都投了視線過去，包括尹盼在內，也偷偷去看了來人是誰。

模模糊糊的視線之內，是那張她過分熟悉的面孔。

只是今晚的他，不再西裝革履，而是穿了一身深棕色的沖鋒衣，純黑色的工裝褲。

像是風塵仆仆地趕來。

“江丞昱……”尹盼抓住自己最後一絲理智，出聲喚他，雖然還是連名帶姓，尾音卻已是沾染了百态的柔水。

江丞昱沒說二話，徑直踏入包廂，将尹盼打橫抱起，臂彎穩穩托住她的腿窩。

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施舍給在場的其他人。

他只是來接她的。

尹盼雙手自然而然地纏上了他的頸間，心中還止不住地在想，又被他看到了自己這麽落魄的樣子，不知是倒黴，還是……幸運。

她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骨都軟了，江丞昱抱她抱得算穩，她卻還是怕自己要從他懷裏滑落下去。

尹盼不自覺地将他環得更緊了些。

留下屋裏幾人面面相觑。

“江……江丞昱？”坐在最主位的導演被吓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我……沒……沒看錯吧。”

“這小丫頭不是和江家不對付嗎？”

“我……”剛剛對尹盼上下其手的制片人徹底坐不住了，擡手猛地悶上一口的酒，“動了江總的人，我還能活着見到明天的太陽了嗎？”

“可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