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

第 25 章

-

“沉舟?”淩重桦放下手裏的清單,看着來人問。

之前去給淩青歲報信的人拱手行禮,道:“正是沉舟。”

“沉舟……”淩青歲念了一次劍的名字,沉默下來。

桌角橙黃色燭火的光映在他的臉上,在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上描摹出暖黃色的線條輪廓,淺淺勾勒出一道算不上特別明顯的,分出明暗的界線。

“可劍身上分明跟舟沒有一分一毫的關系啊。”

“為何會叫沉舟,青歲跟你說過緣由嗎?”淩重桦頓了一會,接着問。

“太子殿下說等下回與您見面的時候,他會親自同您說的。”

“這樣。”淩重桦聞言不再多想,揮手讓他離去,“那你退下吧。”

“是。”

看着那人推開門走了出去,淩重桦攏了攏身上蓋着的外袍,繼續拿起手上的清單查看。

蕭容立在一旁,見狀出聲,“殿下,夜深了,先歇息吧。”

淩重桦扭頭看他。

蕭容低着頭,兩人的視線無法對上,淩青歲只能看得到蕭容頭上黑色的發冠,和肩上如瀑的黑發。

淩重桦抿緊嘴唇,什麽都沒說,又将頭扭了回去,繼續發愁明日采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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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容見淩重桦的愁容,心下不忍,出聲道:“從前大家都說采買是件肥差,怎麽如今到了您這裏,就又是克扣款項,又逢物價上漲。”

今日淩重桦他們走了很多家商鋪,起初他們只是發現價格上漲了,發覺預算不夠。

講價講不通,他們走到商鋪外面去發愁,只是多停着等了一會,後頭就傳來客人與店家講價的聲音,最後他們定下來的價格,竟然直接在告訴淩重桦他們的價格上折去了一半。

淩重桦這才發覺不對,于是不再走進店鋪裏,花錢請了路人去代為問價。這麽一來,價格又升高了。

似乎為了防着淩重桦,有人在暗中做了手腳,将普通的平民百姓一同防了去。若想要價低品優,得有特別的門路。

“采買這種不值得一提的差事,誰都做得,怎麽就偏偏落到了您的頭上?”

“如今外頭又是各種阻撓,讓您連這樣簡單的差事都難辦好。不僅如此,您這樣就算是被支出宮了。這段時間,朝堂裏的風雲怎樣變換您都無法掌控了,本來我們在朝中就是舉步維艱,當下不難看出李氏與前朝……”

“住嘴!”淩重桦一聲怒喝。

蕭容立即跪下,牙齒咬着唇,盡力不讓自己繼續說下去,嘴角沁出一片紅色。

可悄悄擡頭看了一眼淩重桦的愁容,蕭容又忍不住了,牙齒磨着唇角的肉,猶豫了一會,他松開勁,繼續道:“李氏做的事情,我不相信您心裏沒有數。只是您如今已經這般不好過了,為何還要忍?”

“而且李氏做出這樣的手筆,我不相信太子一點都不知道,或者他們母子是一心的,就是為了對付您。”

淩重桦無可奈何地道:“住嘴。”

蕭容一臉憋屈:“——殿下!”

“您今日還叫人去給太子送劍,可太子未必把您當親兄弟一般,願意同您像他一般,掏心掏肺地對您好啊。”

本來煩心事就多,聽得蕭容這些話,淩重桦心裏更煩,他屈指揉揉眉心,“看來上次的《素書》沒叫你長教訓,如今還是這般膽大妄為,嘴上沒有遮攔。”

“今日你就到外頭去跪着吧,跪上一晚,吹吹夜風清醒清醒。”

蕭容垂下頭,很不服氣地道:“是。”

-

“青歲,快,快來幫母後一把。”皇後手裏拿着一沓符紙,站在淩青歲收拾好的行囊面前,一張一張地将它們放入行囊中。

下午的時候,皇後就來到太子殿了,忙上忙下地又是陪他吃臨行前的最後一頓飯,又是拉着他好一通囑咐交代。

可哪有那麽多好說的,從下午到晚上,有些話皇後嘴裏重複了不下十遍。如今到了這個時候,她又想起自己為淩青歲求來的平安符,親手一張一張地将它們放好。

淩青歲湊過去,叉腰看着那些薄薄的,看起來故作高深的符紙,不自覺便想到了謝寒生那猥瑣的模樣,心下對這些符紙生出厭惡不屑的情緒。

但他不想在臨走之前敗壞他母親的興致,猶豫了一會,淩青歲接過皇後遞給他的一小沓符紙,照她的模樣,一張一張地往行囊裏塞符紙。

做完這些,皇後又開始清點淩青歲出宮帶的衣物,總閑不下來。

“過不了多久,天兒就要很快地冷下來了。等到時候你在外邊再去添置衣物總是來不及的,再說了,外面的做工不知道比宮裏差多少,你定會穿不慣,如今能多帶些就多帶些。”

說到這裏,皇後手裏的動作一頓,她放下方才替他折好的狐皮大氅,一臉憂心地看向淩青歲,“只是說到這裏,青歲啊,你此去莫要耽擱太久,得早日回來,知道嗎?”

……

想到什麽,皇後視線垂下去,有些為難的樣子,最後她還是小聲開口,“你可得記着,你身為太子的職責……”

聽到“太子之位”這四個字從皇後嘴裏說出來,淩青歲眸子裏的光亮一瞬亂了,那日的情景回放在他的面前,他又想起了那份沉重。

“好。”他嘆了一聲,盡力平複心裏的情緒,聲音微弱,卻又仿佛帶着某種決心。

想起夢裏皇後的結局……

淩青歲看着面前為他憂心至極的母親,對她說,“那母後在宮裏也要照顧好自己,務必保重。”

-

更深露重,琴音袅袅,悠揚穿過一片又一片青磚石瓦,落于客棧四方。

客棧後頭的小花園裏,店家鑿了一條極其清淺的溪流,溪流橫在小花園中間,算是個小型的曲水流觞。

小溪上流置了一方矮小的石桌,如今上頭沒有同往常一樣空置着,或是擺着幾朵點綴的花,而是放了一把看上去就很是名貴的古琴。

銀白月光灑下,在琴與彈奏者背上蓋上一層微弱的冷白光芒。背對着月亮,彈奏者的面容隐入黑暗之中,叫人瞧不真切,卻不掩他的清冷矜貴,不染塵埃的不凡氣度。他纖長的手指有節律地彈撥琴弦,因為過于清瘦的緣故,他手背上的青筋很輕易地便突起了。

旁邊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那個急吼吼的小厮再次出現在彈奏者身旁,雙手局促地置于身前,指節交叉着擰在一起,“公子,又有客人投訴了,說琴音還是太吵了。”

“這可……如何是好啊?”

淩重桦冷漠地用餘光掃了小厮一眼,似乎在惱他擾了自己的興致,手裏彈撥琴弦的動作卻沒停,“我之前不是教過你嗎?”

“盡管拿銀兩打發,那些銀兩都記在我的賬上。”

“還……還要記嗎?”小厮想着那賬上的數目,忐忑地扶額。

“記。”淩重桦回道。

那小厮得令,也不再替他擔心是否支付得起,轉身去應付那投訴的客人了。

淩青歲與那慌忙的小厮完全不同,悠然自得地坐在那繼續彈琴,眼睛閉上,很是沉醉。

他又彈了幾曲才作罷,雙手攤開來,輕輕搭在琴弦上,将震顫的琴弦撫平。

擡頭看了一眼天上皎潔的月,他捧起自己放在石桌邊上的披風,緩緩起身,往客棧後門走。

此處距離那裏算不得近,可也足夠聽到淩重桦剛剛彈出的琴曲。

淩重桦不慌不忙地往那邊去,穿過月門,腳底下的石磚立即變成了硌腳的鵝卵石路。

他展開手裏疊好的披風,用手拂了拂下擺,又抖了兩下。

月門後的空間狹小,比不得客棧其它地方,是灑掃工具擺放的地方,有些疏于打理,院落裏的草木都生得更粗犷些,除了來取工具,這處地方往常沒什麽人來。

而如今蕭容就跪在這處少有人來往的地方,脊背塌了下去,頭也垂着。

淩重桦從他背後靠近,看不清他如今究竟是醒着還是睡着。

這鵝卵石鋪的小路走起路來沒什麽動靜。

淩重桦無聲無息地站到了蕭容的身後,他垂眼看着蕭容,眼裏一片刻意的淡漠。

只是這些神情都隐入了夜色之中。

這方空間小,似乎連月也将這裏忘了,到處都是黑漆漆的。

淩重桦站了片刻,俯身下去,将手裏的披風輕輕蓋到蕭容的身上。

不作過多停留,淩重桦轉身離去,步伐沒有加快,更沒有絲毫淩亂,穩當地循着來時的路離開。

鵝卵石上,蕭容已經跪到麻木了。

之前聽着緩慢的琴音,他的眼皮逐漸困重,如今不停地打着架,以至于他最初都沒有立即發現身上多出來的重量。

過了好一會,他的目光才逐漸從一片迷蒙渾濁轉為清醒。

垂在身旁的手指曲了曲,随後蕭容慢慢擡手,試探着觸碰肩上的披風。

摸到披風布料的時候,蕭容心裏就有數了,但他還是愣了好久,難以置信地又往後探了探……

擡起的手指最終還是落了空,掌心緊貼着尚還留存着溫度的區域。

他垂下頭,露出個極淺極苦澀的笑容。

-

淩青歲一幹人出宮那天,整個皇宮都很熱鬧。

不過別人的禮數歸別人的,由着頭頂上的“衆生佛緣”,今日淩青歲閑的很。

他拜別了他的父皇母後,問候過了還在宮裏的兄弟姐妹,就坐上馬車,外頭的動靜再大,他也沒有去管了,也不必再去管。

外面一聲接着一聲的喧鬧,一陣鑼鼓聲盡了,一陣唢吶聲又響起。似乎是在為他們此行祈福。

過了半天,淩青歲在馬車裏待着都快要睡過去的時候,馬車終于動了。

這般動的有些突然,淩青歲毫無防備,腦袋磕着後頭硬硬的木板,一下子給他磕醒了。

他習慣性擡手捂了捂被磕到的地方,透過旁邊一搖一晃的簾幔,看向窗外。

馬車兩旁是身着朝服跪送的大臣。

現如今他們都低着頭,手交疊着橫放于身前,搭在地上,額頭置于手背之上,呈匍匐的姿态。

這條莊嚴肅穆的隊伍擺得很長,不過再長,漸漸的還是走到了盡頭,衆朝臣淡出淩青歲的視野。旁邊的景象轉為朱紅的宮門,還有駐守的侍衛。

待到這些象征着不可侵犯的王權的景象都消失了,他們就徹底地走出了宮去。

高高的圍牆被留在了他們的身後,仿佛一瞬間,空氣都變得更加自在新鮮。

如今旁邊沒人看着,淩青歲将簾幔打上去,頭倚在車窗邊,正大光明地看着周邊的景色。

就這麽看着看着,淩青歲心裏突然想到點什麽,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跟着的七輛馬車,揮手叫來年奴。

年奴一踢馬肚,騎馬上前來。

“阿年,你去後面同他們說一聲,只留一輛馬車便好,其餘的都讓他們回去,我們出宮的陣仗還是不要太大了。”

年奴點點頭,“好。”随後便拉着缰繩調轉了方向。

一旁王康也騎着馬。

他聽到淩青歲下達的命令,沖淩青歲點頭笑了笑。

淩青歲見了,也扯起個笑,沖他點點頭。

照理來說,王康是不能與淩青歲并駕齊驅的,只是如今他身上被淩青歲莫名其妙搞了個衆生佛緣出來,在這等重鬼神的世道裏,他自然如同鍍金了一般,身份變得尊貴了起來。

兩人對過眼神,淩青歲将簾幔放下,坐了回去。

想到剛才王康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慈祥笑容,淩青歲怎麽想,怎麽琢磨打量,都想不出王康日後謀反的理由,更無法相信他肚子裏揣着的,是那樣一副狠毒的心腸與壞水。

哪怕淩青歲知道了,看過了夢裏的場景,只是現在那件事沒有發生,他就無法真正讨厭他,厭惡他,懷疑他。

淩青歲從前聽人說過,一個人內心極其平靜祥和幹淨的時候,那種溫潤的力量是能透出來安撫人心的。

王康身上一直有淩青歲聽過的這種力量,而且淩青歲只在他身上看到過。

所以如今他還是想不明白,王康為什麽會在夢裏成為助纣為虐的關鍵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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