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章

第 26 章

罷了,

且再看看。

淩青歲最終還是決定先不苦思這些,撩開另一邊的簾幔,一手扶着車窗邊沿,将下巴搭在手背上,往外面瞧。

今日的日頭好得很,卻不甚刺眼。

馬車搖晃前行,淩青歲方才壓下去的困意重新卷來。

他困得打了個呵欠,視線在周圍亂掃,将簾幔放下來之前,淩青歲最後看了一眼天上發着白光的太陽。

随後他頭向後仰去,沒眨幾下眼睛,眼皮便重得跟灌鉛了似的。

閉上眼睛之前,淩青歲眼前還立着一片恍惚的圓形白色光點,那白色光點似乎有着某種玄機,明明它沒有發聲,卻實在像在輕柔地召喚他,将他的靈魂一點點抽出去帶走。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宮女的尖叫聲刺破沉悶的夜色。不一會,宮裏大亂。

淩青歲正迷糊着,忽而聽得這聲動靜,不耐煩地皺了皺眉,卻又覺得這陣騷亂的動靜很熟悉,于是他掙紮着,慢慢睜開了眼。

眼前的畫面由模糊逐漸轉為清晰,淩青歲卻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淩青歲看着天幕上閃過的煙火,一瞬明了。

——他又進來了。

這回淩青歲很淡定,沒有再試着揮手,向前跑,或者是說話吼叫,只是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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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出現在畫面最中間的,是他自己。

畫面裏的他很懵然,對于一切一無所知的樣子。

他聽到不對勁的動靜從寝殿裏跑出來,疾步奔向太子殿門口,想要一探如今宮裏究竟起了什麽亂子。

太子殿門口,太監宮女狼狽地跑過。

他擡頭望向他們跑來的方向,思索片刻,皺眉。

——那是福寧殿的方向。

淩青歲上前抓住一個太監,那太監如今全然沒了禮儀,就算認出了面前的人是淩青歲,是太子,他依舊使勁用手想要将淩青歲推走。

淩青歲兩只手一并用上,牽住了太監的雙手,厲聲問,“究竟發生了什麽?”

“告訴我,告訴本宮!”

太監見甩不掉淩青歲的手,哭喪着臉,聲音都在發顫,“有……有人闖……闖進宮裏來了,這天,天要變了。”

“快跑吧……太子……太子殿下。”

淩青歲聽完神情愕然,手上禁锢太監的手一松,太監便立馬使勁掙脫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逃命了。

忽而又聽得一聲刺破耳膜的尖叫。

淩青歲回過神來,抽出太子殿門口侍衛身上的佩劍,向福寧殿的方向奔去。

他的身後,年奴見狀立即學着他,也搶了一把佩劍出來。

長劍出鞘,淩青歲聽到聲音腳步一頓,回頭看了一眼,發覺年奴跟了上來,便對年奴說,“阿年,勞煩你去鳳儀宮保護一下我的母後。”

年奴目光炯炯,在黑夜中很是明亮,他看着淩青歲,堅定地道:“我跟着你,保護你。”

“我不用,你去照看我的母後。”

年奴握緊了劍,堅持道:“我不去,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我要保護你。”

或許沒有預料到年奴會抗命,淩青歲眉頭輕輕皺起。

如今事态緊急,淩青歲沒有功夫斥責年奴,移開眼,與跟着二人後頭走出來的又柳道:“又柳,那勞煩你帶幾個人去一趟鳳儀宮,務必保證我母後的安全。”

又柳連連點頭,“行,我這就去。”

得了回應,淩青歲這才放心地轉頭往前狂奔。

一路上,淩青歲碰到了好幾個身穿黑色兵甲的逆賊。

他們發現了淩青歲,都沖過來要殺他,淩青歲不敵他們,幾次敗下陣來,性命攸關之時,都是年奴看準時機沖了上來,替他誅殺了那些逆賊,淩青歲這才安全。

幾經波折,淩青歲好不容易跑到福寧殿附近。

福寧殿裏擺着玉玺,坐着皇帝。反賊殺進來,此處的搏鬥自然更加兇險。

淩青歲拼了命想要跑上前,卻不停地被圍上來的逆賊絆住腳。

年奴一直在他身邊保護他。

鮮血飛濺,以往莊嚴肅穆的殿宇門口,立即橫屍遍野,化作一片黑紅交織的人間煉獄。

這樣厮殺的場面還是過于血腥,畫面外的淩青歲瞧見了,惡心得想要作嘔。

就在這時,福寧殿裏傳來嘶聲裂肺的一聲尖叫——“娘娘!”

——“皇後娘娘!”

淩青歲因為這聲吼略一分神,接着,胸前便穿過一柄長劍。

而後的一切,便都如之前夢境裏的一樣了。

年奴發現他的死訊,冒失之下受了傷,趕忙回頭跪在地上,淩青歲的屍體旁邊,将他的雙眼合上,抱着他回到太子殿,走進火光沖天的屋子裏,替他拔掉了胸前的長劍。

畫面外的淩青歲本以為到這裏就結束了,以為此次入夢,又是一次枯燥乏味的重複。

誰知道畫面依舊在動,而下一秒……

年奴一手擡起來,落到淩青歲的臉上,輕柔小心地撫摸淩青歲的面頰,眼裏是掩飾不住的情意。

若是如今淩青歲真實地存在,能夠支配自己的身體,旁人一定能夠看到,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稍不注意眼珠子恐怕就要掉出來落到地上,整個人連呼吸都滞住了。

——年奴眼裏的情意很是複雜,盡管淩青歲從沒有親歷過情事,對于男女感情這件事上非常懵懂,但他還是瞧出來了,瞧出年奴眼中不似一般的友人兄弟之間的情意,更像是長久隐忍,長久相思沉積的愛意。

紅色的火光極具嚣張的生命力,在年奴明亮的眸子裏,強勢地占領了一席之地。

可盡管如此,依舊掩飾不住他失去愛人的悲傷,還有某種得償夙願的滿足,和隐隐約約的遺憾。

畫面外,淩青歲看着正發愣。

畫面裏,年奴低下頭,唇瓣輕輕地在淩青歲失去了生機的軀體上觸碰……先是額發,然後鼻尖,最後慢慢下移,落到了淩青歲的唇上,慢慢地厮磨。

明明年奴懷抱着淩青歲,年奴盤腿坐着,淩青歲仰躺在他腿上。從這裏看過去,年奴卻依舊一副臣服姿态,脖頸脊背溫順地屈曲,認真小心地在與淩青歲吻別。

兩人身後是滔天火海,黑煙彌散。屋子裏的一切都是亂糟糟的,燈臺被打翻,蠟燭滾到地上。感受到火光的溫度,蠟燭逐漸融開來,或作黏糊糊的漿水。簾子紗布一半挂着,一半垂着,落在地面上,說不盡的狼狽;

門外是兵戎相見,朝代更疊。白日裏穿戴整齊體面的宮人四散逃命,幸運的跌跌撞撞摸爬滾打的到了稍微安全點的地方,屈身蜷蜷縮做小小的一團,不停地打顫。

不幸運的,流竄在冷光劍意的戰場上,做了這舊權覆滅,新王登基的祭奠品。在咽下最後一口生氣時,宮人臉上沾着飛濺而來的血,不過誰也不曉得這些血來自多少個人,只知道,長劍刺過,這紅色的長河就要更加洶湧了。宮人的眼睛不安地瞪大,死之前都沒來得及閉上,手指扭曲成怪狀,向上伸,似乎在抓些什麽,又似乎在求些什麽……

而此刻,淩青歲和年奴之間卻一派安寧祥和,似乎所有的權柄争鬥,恩怨情仇,世上所有的苦難也好,歡愉也罷,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在這方充斥着殘忍屠戮的土地上,開辟出了自己的世外桃源,人間淨土。

這天地間,唯他們兩人共生共存。

縱然美好如斯,畫面外的淩青歲看着,卻覺得每秒都是煎熬。

他想要閉上眼睛,暫時将這個畫面舍棄掉不看,但是他又實在好奇,想要看看年奴究竟還會對他做什麽,于是在這方空間中,他沒有閉上他唯一可以掌控的雙眼。

幾番糾結之下,淩青歲還是看下去了。

果不其然,年奴并沒有讓他失望。

年奴或許是覺着淩青歲的嘴唇太幹了,他小心伸出舌頭,将溫暖濕潤傳遞給他,又用拇指按住淩青歲的下颌,略微一用力,将他的唇打開,似乎要繼續往裏探尋……

受到的刺激驚吓過大,淩青歲猛地倒吸一口氣,登時醒了過來。

空氣一股腦灌入淩青歲的胸腔,塞得他滿身滿心都有些脹悶的感覺,“咚”的一聲,他從椅子上滑落下去。

屁股結結實實地摔了一下,淩青歲卻感覺不到疼一般,雙目呆滞空洞地望向前方,瞪大。

他連氣兒都不會喘了。

這一摔的動靜有些大,不一會,年奴叫停了馬車,上前來掀開簾幔往裏看,問道:“殿……”,想到之前淩青歲交代過,出了宮要隐瞞身份,讓他們盡量叫他公子,年奴頓了一頓又改口,“公子,怎麽了?”

淩青歲轉過頭,看着車窗外那張臉,瞳孔微微抖動。

現在的年奴與夢境裏的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分別,只是如今的年奴五官還稍顯稚嫩,但是身上的衣服與那時一般,都是黑色的。

淩青歲很輕易的就将他們的臉重合起來,可這麽一來,淩青歲便忘不了那個深情的“吻”。

那些畫面對于淩青歲來說還是太過駭人,他心生後怕,默默向後退。馬車內的空間小,由不得他往後太多,很快的,他的背抵上了馬車邊,他再無退路,長腿憋屈的蜷起來。

失去了退後的餘地,淩青歲心裏更加煎熬,面上屈辱羞憤得快要哭出來。

他擡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摳進椅子上的絨毯裏,指尖用力得失了血色,指甲一片慘淡的白,內心不住地嚎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年奴沒有看到夢境,自然不理解如今淩青歲的意思,淩青歲不說,他只能自己猜。

他試着開口問,“公子,是因為離家了難過嗎?”

淩青歲:“……”

年奴又問:“是因為離家了太高興,喜極而泣?”

淩青歲:“……”

“……”

沒有得到回答,但年奴看淩青歲實在難受,心裏生出不好的預感,他面露焦急擔憂,一只手探進來,似乎要摸淩青歲的額頭。

淩青歲見狀立馬往旁邊躲,“你你你,你……你要幹嘛?”

年奴的手落了空,他無奈地道:“如今公子的模樣看上去難受的很,我替公子摸摸額頭,看看是不是發熱了,若是發熱了,我們便先去尋個醫館看看。”

“我……沒,沒病。不用看,直接,直接走便是。”

年奴的灼熱目光在他臉上掃了幾圈,年奴還是放心不下,伸手又要去探。

淩青歲擡手,用穿着衣袍的小臂格開年奴的手,往旁邊推。

“不必,我自己來。”

年奴的手一僵。

“好。”他道。

說着年奴将手收回去,“那公子自己探。”

淩青歲自知不是發熱,所以伸手去随意摸了摸額頭便放下了,別過頭,蔫蔫地道:“沒有發熱,額頭不燙。”

年奴聞聲,道:“這般不作數,殿下還要摸過我的才能比對出來。”

年奴說完,将脖子伸長了些,低下頭,視線垂下去,将光潔的額頭露出來。

看着年奴這副架勢,淩青歲攥緊了拳頭,血氣從下一路往上竄,漲紅了整個脖子,“一定要摸嗎?”

年奴輕點一下頭,“要的,為了公子的身體着想。”

淩青歲咬緊牙,拳頭展開來,手指掙紮着蜷縮又伸直,手臂慢慢擡起來去,帶着手去碰了碰年奴的額頭,蜻蜓點水地敷衍了一下,立即收回來放到身側,又握緊攥成個拳頭。

“摸完了,沒有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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