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章

第 29 章

危宥年飲盡,将杯子放下,拎着兩只空了的茶盞,将它們整齊擺放好,“都行,若是一時改不了口,繼續叫我年奴也無妨。”

“那我便繼續叫你年奴吧。”又柳道。

“好。”危宥年看着最後剩的那一盞茶水,又擡頭看了看淩青歲。

許是先入為主的緣故,淩青歲總覺得自己如今多與危宥年對視一秒,日後他被他放在腿上親的可能性便多一分。

想到這裏,淩青歲覺得有些毛骨悚然,立馬移開了臉,又嫌不夠,擡起手,用衣袖擋住自己。

又柳見了,問,“公子,你在幹嘛呢?”

淩青歲忙着想法子沒空理她。

于是也竹替他答了,“許是又有蟲子了吧,方才公子才好一通擠眉弄眼地将臉上的蟲子趕走。”

“這裏的蟲子竟然這樣多嗎,怎的我沒有瞧見?”

“其實我也沒有瞧見。”

寬大的袖子後面,淩青歲的視線亂轉,在房間裏尋找能遮擋他樣貌的物件。他瞥到書案上放的筆墨紙硯,又想起方桌上那杯水,心裏冒出主意。

淩青歲起身,保持着遮臉的動作,小步跑到書案旁邊拿起毛筆。

方才無聊,又柳在這裏研墨玩,如今裏頭的墨沒有完全幹。

于是淩青歲執筆在硯臺上随意取了點殘餘的墨水,往額頭上胡亂描了兩下。又快速彎腰取了一張紙,而後跑去方桌旁的椅子上,背對着危宥年坐下。

他扭頭将最後一盞茶拿來放到自己身旁,将宣紙撕成長長幾條,用指頭沾了水,點在宣紙上,将宣紙打濕,而後将濕的那一頭捏住,粘在臉上,粘完了所有的紙條,他的樣貌也被他“毀”的差不多了,他回頭問身後一堆人,“怎麽樣,我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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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下俱靜。

當場那一瞬間,三人的動作表情立即凝住了,與石窟裏年久的雕塑,只差了個歲月的沉澱。

三尊石像中,又柳最先緩過來,誠懇地道:“醜。”

得到了滿意的答複,淩青歲按理來說應該高興,但又柳誠懇得讓他不是很舒服,而且,這個答案還沒有從危宥年口中說出來,于是他還是覺得不滿意。

但是他又不想跟危宥年對視,于是将頭轉向了也竹那邊,看着她,等她的答案。

“也竹,你覺得呢,我醜嗎?”

也竹覺得很為難。

其實她打心底裏,确實覺得淩青歲這樣非常醜,她看着淩青歲的模樣,也覺得淩青歲這樣,就是在等着讓人說他醜。

只是……

剛剛又柳說他醜的時候,淩青歲眼裏閃過一些不愉快,于是她又不那麽确定了,不知道淩青歲如今究竟想聽怎麽樣的答案,一時間也開不了口。

“不醜。”旁邊突然一道低沉酥麻的聲音柔聲道。

淩青歲瞪大了眼睛看過去,危宥年嘴邊含着點隐隐約約的笑意,正低頭看着他。

淩青歲有些緊張,心裏敲響了警鐘,他伸出手指指着自己,反複問他,“真的嗎,你确定?你當真覺得我如今滿頭紙條,跟鬼怪沒什麽分別的模樣不醜嗎?”

“啊?”

危宥年:“不醜。”

淩青歲摸摸自己的紙條,還有額頭上幹掉以後,有些粗糙質感的墨水印,“這還不醜嗎?”

危宥年:“嗯,不醜。”

淩青歲:“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醜麽?”

危宥年:“不醜。”

——

淩青歲有些納悶,起身跑去銅鏡旁,對着反光的銅鏡左看右看。

如今他臉上一團胡亂的黑,紙條随意散亂貼着,将五官的所有優勢都給遮蔽了。正巧他身上還穿着一身素白的錦袍,這麽看上去,真的是有幾分聊齋裏志怪的模樣。

這還不醜嗎?

他自己都覺得挺醜的。

又柳湊上來,問淩青歲,“殿下為什麽要将自己打扮成這樣,是衆生佛緣叫的嗎?”

“那要不要我去通傳一聲,叫王公公也同殿下一般……”

“嗯……扮醜。”

淩青歲很是氣餒,坐在銅鏡前,指指自己的紙條,對又柳說,“又柳,如今還是勞煩你幫我把這些弄下來吧,多謝了。”

“哦,好,”又柳得令,“那殿下你稍等一會,我去打盆水上來,你額上的墨汁可是有的洗的。”

“好。”

又柳轉身想要出門,正巧卻碰見危宥年也要開門出去,于是又柳便順嘴一問,“年奴,你又要去哪?”

危宥年道:“方才忘了一只茶盞和茶壺,現在下去拿上來。”

又柳恍然,“哦。”轉身便與危宥年分開,去找盆打水了。

危宥年獨自下了樓,将故意缺漏的東西找齊拿上去,倒滿了一杯茶親自端到也竹跟前來彌補她,“也竹,給。”

也竹讷然接過,抿起個淺淺的笑:“多謝。”

危宥年也笑了笑,“不用。”

而後他将也竹喝空了的杯盞接過,放到方桌上,擡眼看向坐在銅鏡前的淩青歲,暗暗勾起唇角。

其實,方才這番試探,也就是他不入流的小把戲。

淩青歲雖然看上去不甚正經,卻是個很會照顧人的。

尤其是他喜歡,愛重的人。

就比如今日危宥年拿茶水試探的這一件事。

從前很多次,在各種或大或小的場合上,但凡少了些什麽,例如淩青歲最愛的糕點或是吃食或是茶水,他都能即刻發現,将自己那份讓出去,哪怕那是當日最後一份,再不會做了,他也會讓。總是不動聲色将別人照顧好,安頓好。

但若是其它無足輕重的人,淩青歲倒是不會那麽上心了。

如今他就是想用三杯水來試探一下淩青歲,看看淩青歲和也竹之間到底有沒有他想的那些事情。

不過淩青歲既然沒有讓,就可以初步簡單地判定,他們之間是沒什麽的。

危宥年嘆出口氣,似是放下心。

“又柳呢,水怎麽還沒來?”淩青歲催促道,轉身向後看了一眼,冷不丁兩人對上視線,淩青歲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了回去,蔫蔫地道:“我再等等吧,這事急不得。”

危宥年見狀,表情微動。

他突然反應過來些什麽。

淩青歲今日看起來很不同尋常,從馬車邊上,他掀開簾子往裏瞧的時候便這樣了,淩青歲似乎很專心地在害怕些什麽。

所以,那杯水,如今怕是也試探不出來什麽。

……

危宥年的目光一瞬又深沉了,凝重地看向也竹,透着陰沉。

也竹什麽都不懂,正在一旁發呆,過了好一會她才發現危宥年的視線,懵懵然地轉頭看向他,看着看着,危宥年的目光始終沒有移開。

也竹有些怕了,在這太子殿裏,淩青歲一直将她們護得很好,也竹哪裏受過這樣的氣,更何況是危宥年這個,天天相處的人的氣。

她有些不知所措,雙手拘謹地放在身前交疊起來,又過了好久,也竹被盯着差點要哭出來,聲音低弱,磕磕絆絆地問:“怎,怎麽了?”

也竹害怕的聲音傳來,細細柔柔地敲在危宥年心上,他恍然回神,垂眸調整了一下情緒,而後對也竹抱歉地笑笑,“無事。”

“別怕。”

“哦……哦。”也竹道,身前的手還在暗暗使勁。

危宥年心下一片駭然,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都在做些什麽,有些自責和懊惱,他即刻轉身出了門,想要好好冷靜冷靜。

正巧又柳回來了,對他打了一聲招呼,“年奴,你又要出去啊。”

“嗯。”

淩青歲微微側了點頭去看那邊。

方才他就注意到危宥年和也竹那邊的動靜了,只是兩人的聲音小,對話的聲音如蚊蟲的嗡聲,他用力豎起耳朵都聽不清。

但是依淩青歲現在的情況,他并不想引起危宥年的注意,所以一直沒出聲問。

現下危宥年離開了,淩青歲看向也竹,問,“沒事吧?”

也竹眼眶還是微微紅着的,她聞聲轉向淩青歲那邊,沖他搖搖頭,“沒事。”

“我跟宥年說笑呢。”

淩青歲看着也竹臉上遺留的委屈神色,眉頭微緊,将信将疑地點點頭,對她輕輕笑了一下。

門外,走廊上。

危宥年站在緊閉的門外,如同罰站一般,站的筆直。

他仔細聽了好一會門裏面的動靜,聽到淩青歲問也竹現下怎麽樣,又聽到也竹說沒事,他才放心下來。

他該清楚的,比起奴仆,淩青歲平日裏更願意将又柳也竹看作妹妹,就連他自己也是這樣。

雖說這樣和諧的關系在宮裏少有,可他淩青歲,偏偏就是在宮裏辟出了一塊這樣的淨土。

太子殿裏與他親近的人,都可以坐下與他輕松閑聊兩句話。要是淩青歲心情好了,一整個宮裏的人都圍坐在一起吃飯喝酒玩游戲也是常事。

與淩青歲有正兒八經的血緣關系的,唯有一個嘉熙公主——淩兮音一人。而且兩人常常見不着,他殿裏又有兩個同淩兮音一般年紀的小姑娘,他自然會寵着些。

他該知道的……

危宥年如今知錯了,暗自在這裏嘆氣。

看他,今日給也竹好一通驚吓。

也竹不久前才被人算了那樣糟糕的命,如今他是在做什麽啊,拿她做工具試探,又吓唬她。

真是該死。

危宥年上前幾步,雙手搭在欄杆上,彎腰抱住頭,很是後悔自責。

可算起這一切的來頭,都是他對于淩青歲那份不能擺在明面上,他隐忍克制的情意。

其實危宥年之志若只是遠遠守着淩青歲,他今日也不會太出格。

但他渴求的,是他今生就算不能與淩青歲長相厮守,也要叫淩青歲身旁沒有能夠與他同床共枕的人。

便就是這般霸道不講理。

危宥年眼睛緊閉,突然間,他的心頭又開始向四肢散布疼意,他猛地吸氣,極力隐忍克制,與毒給他帶來的疼意做對抗。

可是漸漸的,很奇怪,他居然覺着這樣因為愛意而疼的感覺讓他有些上瘾。他不再厭惡那個人給他下的毒,居然開始享受起來,那一絲一絲從皮膚透入髒腑的微涼疼意,他深深的吸氣,再深深的吐氣,呼吸逐漸變得有節律。

片刻過後,疼意散去,危宥年慢慢睜開眼睛,透過手臂間的縫隙看向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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