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章

第 30 章

眼裏殘留掙紮後的細碎波瀾,他的臉色因為疼意變得蒼白,血色淡下去的嘴角彎起來,危宥年自嘲:

危宥年啊,危宥年,

你如今未免也太可笑了。

-

又柳将淩青歲臉上最後一點墨水漬洗幹淨,淩青歲臉上總算不再烏糟糟的一團髒亂。

淩青歲面前的銅鏡裏,重新出現那個面若冠玉的俊秀兒郎。

又柳端着裝滿黑水的盆子出去,走到門邊,将将打開了門。

彼時淩青歲正在銅鏡前整理發髻,透過銅鏡,他瞥到對面緊閉房門的房間。

那是王康的住所。

淩青歲手上動作一頓,猛地想起些什麽大事。

等又柳回來了,危宥年也竹又柳三人都到齊的時候,淩青歲正了正坐姿,問她們道:“到了驿站以後,你們可曾發覺王康那邊有什麽動靜?”

三人都沉默着思索了一會,而後逐個搖頭。

淩青歲視線掃過去,嘆口氣。

也怪他,之前沒有同她們交代過,讓她們盯着王康。

不過現下交代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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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青歲開口,“那麽從現在起,勞煩大家打起精神,有事沒事就往王康那邊看幾眼,要是覺得應付得過來,去王康那走動走動也好。主要是要盯着他,注意他的動靜。他可是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尤其注意他與什麽人有過往來,是否向外面遞過書信。”

又柳,也竹,危宥年雖然都不明白淩青歲為什麽對王康那麽上心,但還是齊聲應下:“是。”

于是三人揣着糊塗,盡心盡職地辦起事來。

淩青歲方才說完,她們就各自找了塊地方站着,又柳戳破了一格窗戶紙,也竹到又柳另一頭将窗打開了一條縫往外頭瞧,而危宥年,就站在門邊,也是将門打開了條縫隙往對面望。

又柳那雙本就大得水靈的眼睛,如今被她瞪得更大;也竹也是倚在窗邊,仔細地瞧着動靜,眼睛都不敢多眨幾下,直到終于忍不住了,她的眼睛略微有些幹澀,她才擡手輕輕揉了兩下,而後又急忙放下去,生怕錯過了點什麽。

而危宥年就比較的淡定了,雙手交叉着環在身前,貌似無意地往外面看。要是有不知情的,還以為他在看什麽惬意的風景。

……

淩青歲在三人後頭看着,欣慰之餘有些莫名的無奈,扶額搖了搖頭。

就在他搖頭之時,那三人跟商量好似的,齊齊換了個站姿,繼續盡心盡職。

看着三人的整齊,淩青歲略微有些詫異,随後又無奈地搖了幾下頭。

半個下午,淩青歲就這麽撐着頭,在桌邊看着三人換姿勢盯人。

看着看着,他的視線發直,變得呆滞,腦袋也逐漸空了去,俨然發起了呆,腦袋裏頭的思緒被他放得空空的。

良久,這個呆淩青歲發到自己都嫌煩了,他便打算給自己找事幹。

他想着如今既然已經安插了眼線,那麽這裏大抵便不需要他了。

就在淩青歲苦思要去做什麽之時,他的肘尖往旁邊滑,碰到個堅硬的東西,淩青歲懶洋洋側頭去瞧。

是劍匣,

淩重桦送他的那把。

淩青歲斜着眼看了一下,突然想到了去處。

他伸手将劍匣抽開,拿出裏頭的劍,背在背上站起來,同三個站在窗邊門邊恪盡職守的木頭人笑着喊了一句,“你們先盯着,我出去轉轉。”

危宥年最先放心不下,出口詢問,“要不要我跟着公子一起,外頭魚龍混雜的,說不好有沒有歹人,萬一傷着公子,怕是不好。”

淩青歲聞言,決絕地擡起手,表示拒絕,“不必,我只在這附近轉悠,想必不會出事,更何況,衙門離這裏不算遠,要是真有什麽事,我直接往衙門跑就是,阿年你就不必擔憂了,在此處替我好好盯着人就是。”

危宥年猶豫了一下,似是有什麽擔憂,但最後他還是低下了頭,道:“是。”

-

淩青歲背着劍離開了驿站,路上逢人便問,“不好意思,打擾,請問您知道江湖要怎麽去嗎?”

街坊鄰裏從沒聽過這樣的問題,齊刷刷的,先是露出一臉苦悶的表情,随後再茫然地搖搖頭。

關于江湖的事情還沒得到答案,淩青歲又遇見了一件令他很是費解的事。

一路上有不少帶着頭紗的小姐,悄悄接近他,向他遞來了花。

起初淩青歲并不樂意接。

他并不知道這突然送過來的花是什麽意思。

直到湊上來的小姐愈來愈多,逐漸壯大成一支小有規模的隊伍。

起先她們像尾巴一樣跟在他後頭,後來便仗着人多,嚣張得直接上來将他團團圍住。

淩青歲被吓得不知所措,雙手抱在胸前,茫然四顧。

旁邊正好有一個賣花的老妪經過,見此,她嘿嘿笑着,開口替了那些小姐做解釋。

“公子怕是外來人,不知我們玉京裏的風俗吧。”

“玉京裏未出嫁的女子上街都得戴頭紗,只是戴上了頭紗,若是遇見心上人,兩人便不好見面,日後也很難相認了。于是這些個小姐想出了法子,若是在街上看到了心儀的公子,有與他談婚論嫁的打算,便會叫人去買花,在花上系上手帕來贈送給公子,等回了家,好派人尋着花和手帕去找公子。”

老妪身軀瘦小,脊背卻高高駝起,她頂了頂肩上的扁擔,笑道:“說來,老婆子我賣花十餘年,這樣被人纏着圍着送花的公子,我還是頭一回見呢。”

“也是玉京難得的風流佳事了。”

老妪說完,旁邊圍着的小姐們,有大半都羞怯地低下了頭。

站在最後頭的小姐們離得遠,顧不上羞怯,腳尖用力頂起,只為看一看裏頭公子的真顏。做到這樣努力的地步,她們還不忘豎起耳朵聽前面的小聲議論,“真是難能一見的天人哪,一襲白衣,一把梅花劍,潇灑俊美地不似凡塵中人哪。與咱們玉京裏頭那些個纨绔公子,酸臭書生不知好多少倍。”

“是啊,盡管嫁不成,今日也要與他說上話哪。”

聽完老妪的話,淩青歲明白了她們的好意,在這花團錦簇的胭脂堆裏沖她們抱拳笑笑,腦筋飛速運轉,“各位小姐們的情意我心領了,只是正如阿婆所言,我不過一個外鄉人,遲早都要離了這玉京,如今這樣的厚愛,我怕是承受不起,還請見諒。不過相逢既是緣分,如今在下腆着臉收下各位的花,也會回贈各位鮮花,只是花枝上的手帕,還請各位小姐收回,往後也莫要派人去尋我。”

“日後若是有緣,天涯海角自會相見。”

各位小姐聽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誰都不肯摘下手帕。

淩青歲見狀,抱臂惋惜地嘆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可誰的花都不接,也不送花給各位了。”

圍在最前頭的一個小姐聞言,當機立斷,一手扯下了花枝上的帕子,再将花遞上去,“公子可說好了,摘下了帕子便就可以收花了,可不許說話不算數。”

頭紗擋着,淩青歲雖然看不清那個小姐的面容,卻也從話裏行間聽出來,這是個性子豪爽的女子。

淩青歲扭頭看向她,那小姐還沖他揚了揚頭,頭紗都被她弄得差點飛起來。

那個小姐倒是無所顧忌,可看着那飄逸白紗一上一下,她一旁的婢女吓得一哆嗦,立即伸手去拽了拽她頭紗的下擺,讓頭紗牢牢遮住她家小姐的面容。

淩青歲笑了,“自然說話算數。”淩青歲伸手去接了小姐的花,兩根手指小心拈着花枝,生怕碰到那小姐的手,冒犯了她。

淩青歲方才拿走了她手中的月季,那小姐手一翻,掌心向上,“那公子送我的呢?”

淩青歲被她逗笑,無奈搖搖頭,視線移到老妪的兩筐花上,“阿婆,不知可否賣些花給我?”

老妪思索了一會,搖搖頭,掏心掏肺地同淩青歲說,“公子,對不住啊。不是我不肯賣,只是今日不趕巧,老婆子我摘來的都是桂花,無枝無葉的,不似前幾日那些個月季薔薇,這桂花不好拿來送人賞玩的。這是從我家村子裏摘來,挑到這玉京城裏,叫人買來泡茶釀蜜的,讓老婆子我混口飯吃的,實在是難上臺面。”

“無妨,只要公子心意到了便好。無妨桂花月季或是薔薇,也無關這花兒朵兒原來是要供人拿做賞玩,或是泡茶釀蜜的。如今既然被公子看中了,就算是牆角的野花野草,我也領情。”那小姐道。

聽完這些,淩青歲當真覺得這小姐的脾性好玩得很,豁達直率,敢愛敢恨,不拘小節。抛去了男女之情,他還當真有幾分欣賞這位小姐,他笑笑,又看向那個老妪,“阿婆,既然人家小姐都這樣說了,您不妨就買點給我。”

其它那些個扭捏的小姐見如此能博得郎君一笑,紛紛有樣學樣,也摘下了手帕,小聲地勸老妪,“阿婆,無妨,賣吧。”

老妪拗不過她們,也不想為難自己,撂下擔子,“行,那這兩筐桂花便由得公子挑選了。”

他們一行人找了個不擋道的地方,淩青歲在最前頭站着,其餘的小姐排成一排,等着送花,也等着淩青歲的贈花。

原來那些做信物的手帕,如今都被用來包桂花。

不一會,老妪的一筐桂花就見了底,而淩青歲手裏,握滿了各式各樣不同顏色的花。

送走了當下圍着的小姐,淩青歲掏出一塊金子塞給老妪,算是付了那桂花的錢。

老妪心知這一筐桂花值不了這麽多錢,連忙推拒,“不必不必,公子還請收回去吧,我這裏,就算兩筐桂花一并加起來,也要不了公子你的一塊金子。”

淩青歲卻是要堅持硬塞,“阿婆,還請您收下吧,我這塊金子,可不光是為了買您的一筐桂花,我可是還有別的問題,要求阿婆幫忙哪。”

“若是阿婆真的幫了我的忙,這一塊金子都不夠我付的。”

老妪看着那金子,幾番猶豫之下還是收下了,“那麽公子便問吧,老婆子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有了阿婆你這句話,我可就放心了。”淩青歲道,“不瞞阿婆,我在找一處地方,名叫江湖,不知阿婆知不知道它的入口在何處啊?要入江湖,可有什麽規矩,需不需要什麽門路啊?又或者需要備多少金做入門費?”

“江……湖?”老妪眯起眼睛,“這,我倒是在話本裏聽過,可老婆子我哪裏知道那些,平日裏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就有得老婆子我忙了,這江湖……我可實在是不知啊。”

老妪見自己幫不上忙,掏出方才被自己收好的金子,想要還給淩青歲,“公子,抱歉哪。”

折騰了許久得到的答案都是如此,淩青歲也不作什麽反應了,心裏平靜似水。

只是那金子,他也不想收回來。

他正發愁要怎麽拒絕,一個穿着水藍色衣裳的姑娘走上來,手裏拈着花,問,“公子,我方才聽說,你這裏不拒絕女子的花,還會回贈,如今我也想與公子結一份贈花的緣分,不知……方不方便哪?”

淩青歲順手便将老妪還金子的手推回去,自己趁機起身,對那個小姐欠了欠身,“方便,方便。”

那小姐早從別處聽來了規矩,花一送出去,便自己從袖中掏出手帕,攤開來接桂花。

淩青歲撚了一把桂花放入小姐手中的帕子中,那小姐将手帕疊好,沖淩青歲點點頭,一舉一動皆是溫婉與教養,“今日能與公子相逢,是小女子之幸事。小女子見公子肩上負劍,衣着飄逸,知曉公子心中有大義,志在江湖,意在天下。小女子束于閨閣,與公子的緣分怕是只到如今贈花這一步了。不過能得此萍水相逢的贈花之緣,小女子也心滿意足了。”

“別的小女子幫不上什麽,只是既然能遇公子這樣美好的人,小女子便在此祝公子往後一帆風順,享一世自在歡愉,不受束縛,只做如今你我相見時這般,和煦恣意的風。”

淩青歲聞言拱手向她道謝,“多謝小姐,也祝小姐得遇良人,此後家庭和美,一帆風順。”

誰知那小姐聽了,卻有些不樂意一般,沉默了好一會,才小聲道:“若是祝福女子,便只能用這樣的語句了嗎?只有遇見良人,我方能一帆風順嗎?”

又沉默了一會,那小姐沉沉地嘆氣,帶着不甘心與不得不低頭的糾結,最後妥協,“罷了,世道便是如此,也不怪公子。多謝了。”

那小姐朝他欠欠身,轉身要走。

淩青歲立即叫住她,“抱歉,我生得粗枝大葉,不曉得姑娘家的心思,見姑娘方才心中不爽快,似是在下的錯。”

“如今不知小姐能否與我說說,指點一下我,若是要祝,我該如何說才能說到小姐心裏頭?”

小姐回身,水藍色裙擺漾開花,她側身站着,又猶豫了一番,才緩慢開口,“原不是公子的錯,是我自己生了奇巧心思,與旁人不同。今日若是換了別人,接下來的一番話我怕是說不出口,只是今日見着公子,公子也發問了,我便與你說說。反正你我日後便是見不到的人了。”

“如今嫁良人生子的确是女子的一條上佳明路,是我自己不願意同別人一般,走人人都覺着對的,而且必須要走的路。我家裏經商,家裏卻只有我一個女兒。我自小跟從父母學習,我并不覺得我比男子差,若是可以,我不想走嫁人生子的路,不想一到年紀便被束手束腳的,這也不讓我管了,那也不讓我看了,說我是要嫁出去的閨女,是要潑出去收不回來的水。我想接手家業,像我對公子說的那般,得享一世自在歡愉,不受束縛。”

“我也想跟着商隊去看西域美人,漠北黃沙,南嶺俊山,去看這大寧遼闊疆土。”

“我志不在一屋一檐之下。”

老妪生了疑問,“那小姐為何要來送花?若是送花送帕,就是愛慕,想要結親的意思哪。”

“誰說送花便只能是愛慕,誰說了愛慕便一定就是為了得到?我今日來,只是仰慕公子的自在,我羨慕他有這樣無拘無束的權利。”小姐反駁,“有些人,見過便是足矣。我送他花,并不求他愛慕我,只是想大大方方告訴他,他美好得值得我送他花。”

老妪抱歉地笑笑,“老婆子我膚淺了,對不住哇。”

淩青歲從未從女子口中聽過這樣波瀾壯闊的話語,聞言,他心有感慨,又拱手重新祝願,“既然如此,那麽在下便用小姐對我的祝願祝願小姐,也祝你如風一般自在潇灑,享一世歡愉。”

他頓了一下,嘴邊揚起個意氣風發的笑,“還有,祝願老板生意興隆啊!”

“若是有幸,說不定日後我還能買到小姐你家鋪子裏的東西呢!”

那小姐聞言收到鼓舞,雖說只是輕飄飄兩句祝福,卻叫她很是歡欣。

頭紗下,小姐的兩頰酡紅,也就是這時候,她才開始感激起這個白色的頭紗。

“看來今日我的花是送對了人了!”

“聽說公子你不是玉京中人,日後若是要讓你買到我家鋪子裏的東西,那我便得更加努力了,叫我家鋪子開得更遠一些。”

畢竟扯了謊,淩青歲聞言有些心虛,但為了眼下自己的身份,他連連點頭,“好,好。”

一旁的老妪見兩人相談甚歡,也覺着高興,但看了看翻起橙黃色晚霞的天色,她的表情驀地便沉下去了,“小姐,不要怪老婆子我打擾,只是你看啊,天色如今暗下來了,小姐該盡早回家去了。最近的玉京,可不太平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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