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VIII.

第079章 VIII.

艾格尼絲很少做這個夢。

記憶不論在時間長河中的遠近, 那對她而言并無分別。但每一刻的體驗與感受所持有的分量卻截然不同。為了不致于陷入混亂,過于繁瑣的細節和想要回避的決定性時刻都需要回避。換而言之,某一天的晚餐與一部分深深撼動內心的時刻都鮮少在她的夢中出現。

而這段記憶确實來自在某日的晚餐桌上。

那是海港開始解凍、水澤上的冬霧也逐漸消解的時節。一位極有威望的煉金術師在雪原中度過了冬天,準備再次啓程, 白鷹城的主人便主動提出護送這位煉金術師前往下一個港口, 當然, 其中也懷着希望貴客能在孩子的魔法造詣上指點一二的目的。

在煉金術師抵達的前一日, 晚餐桌上的話題幾乎全圍繞着為迎接這位脾氣古怪的客人而做的各色準備。這天正逢每月的休日, 只有在這一天,寄居在白鷹城中的所有男孩女孩都會與城中一家一同用餐。平時如果願意,這些孩子也可以坐上長餐桌, 但大多數人并不會不識趣地整天湊上去打擾城主一家。

艾格尼絲一如既往地沉默,但她在內心祈禱着父親能早些起身, 這樣折磨人的晚餐便終于能結束。不為別的, 只因不斷随在餐桌上飄來蕩去的熟悉詞彙令她感到分外痛苦。

“真不知道那個人是怎麽在冰天雪地的外面度過一整個冬天的。”

“據說有許多魔物和珍貴的原材料只在冬季出現,所以等積雪開始融化了, 煉金術師就要離開荷爾施泰因了。”

“這麽說來,那位煉金術師明天就要來了, 但亞倫大人還沒回來,難道是路上積雪還沒完全化開, 因此耽擱行程趕不上了?”伊恩突然插話問道。

伯爵夫人愛爾門嘉德聞言微笑:“亞倫還要過半個月才會從南方回來。”

伊恩訝然拖長了聲調:“唔--我還以為機會難得, 幾兄妹會一起和貴客見面呢。”他轉而信服地點頭:“不是我想當然地覺得多幾個人不容易冷場, 過想來煉金術有不少不能公之于衆的奧秘, 再怎麽說規矩也和社交不太一樣,讓您見笑了。”

“奧莉薇亞一直很想見那位大人, 蘇珊并不合适學習煉金術,亞倫則沒有太大興趣, ”伯爵夫人停頓片刻,像是想到了什麽,看向艾格尼絲,“不過如果只有奧莉薇亞一個人,難保不會鬧出什麽事端。艾格尼絲,你要不要陪着妹妹?”

奧莉薇亞聞言翻了個白眼,才要反駁卻突兀收聲:“我才不會--”

“艾格尼絲?你願意嗎?”

艾格尼絲全身的血液仿佛在沸騰。翠綠之獅,快銀,鹿角精氣,王水,愚者之金。成串她不曾忘記的詞彙滑過舌面。曾經最仰慕最想見那位傳聞中的流浪煉金術師的其實不是奧莉薇亞。艾格尼絲深深地低下頭去,深呼吸了一下才回應母親的注視,她害怕一開口,聲音的顫抖便會洩露內心的動搖,便只用力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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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臉上依然挂着那迷人卻略帶距離感的微笑。是她給了艾格尼絲灰藍色的眼睛。那一刻,與艾格尼絲肖似的雙眸裏有一彎弧光飛快地蕩了過去。艾格尼絲抓起酒杯,給自己找個由頭垂下視線。

時至今日,母親是否依然對第一個親生的孩子缺乏天賦而感到遺憾呢?

艾格尼絲不願去想。

從十二歲的那一天開始,母女之間就有對這件事避而不談的默契。

将酒杯擱回桌面的時候,艾格尼絲的手指不再發抖。她像是高燒退卻,打了個寒顫。随即,她餘光瞥見身側的奧莉薇亞正無言地對她報以注視。艾格尼絲再次堅決地回避了與妹妹對視。身邊傳來輕卻清晰的一聲嗤笑。

長桌首伯爵夫婦的話題已經飄到很遠的地方。

艾格尼絲再次坐在屬于她的位置上,只是坐在那裏,貼着椅背的背脊卻一直後退後退,直到融進座椅更後方、挂着織毯的背景中。非常偶然地,又也許是必然地,她的視線與伊恩對上。他毫無滞澀地繼續與同伴談笑,直等到身邊人開懷大笑的間隙,才向她眨了眨眼,随後時機分毫不差地重新接上話茬。

她立刻明白了。

伊恩剛才出聲時輕微的疑惑也因此得到解答:他明明知道不論是亞倫、蘇珊娜還是她都不會參加會面。

前幾天閑聊的時候,在伊恩問起這位客人為何沒有姓名的時候,艾格尼絲這般作答:

“名字是符號,會為靈魂定性,那位大人抛棄了自己的名字,拒絕接受任何命名,因此所有人都只能叫他那位煉金術師。”為了掩飾她對這位貴客的熟悉,她還特意補充說,“奧莉薇亞以前動不動整天提起這件事,她覺得這種覺悟非常帥氣、非常……令人欽佩。”

伊恩興味盎然地眯起眼,仿佛看到了什麽令人在意的東西:“完全沒有名字的人?我有點好奇,你見過之後就能告訴我詳情了吧?”

“不,只有奧莉薇亞會和那位見面。”

伊恩聳肩:“這樣啊,真可惜。”

伊恩故意提起亞倫缺席,為的就是引出話題,進而制造契機。

一陣新的悸動擊中艾格尼絲。

有人特意為她做些什麽的感覺太稀奇了。她不知所措地盯着眼前的餐碗。伊恩在讨好她?懷疑讓她取回了平靜。

但那之後,不論是在第二天,還是煉金術師離開白鷹城之後,伊恩都沒有提起這件事,甚至沒問起那位煉金術師究竟是位怎樣的人。

就好像他真的只是無意成全了她深埋心底的一樁心願。

這段記憶的重演留下了奇妙的餘味。

艾格尼絲睜開眼,憑窗戶的反光模模糊糊辨識出伊恩的輪廓,情不自禁向他挪動了一點點。

下一刻,伊恩便将她拉到懷裏。

她驚愕地抽了口氣。

伊恩似乎同樣訝異,身體繃緊,過了片刻才說:“抱歉,一不小心……”

道歉歸道歉,他卻完全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你記不記得那位無名的煉金術師?”

“記得,怎麽突然提起他來了?”

“是她。”

伊恩怔了怔:“原來是位女性啊。”

“嗯,是位非常出色的女性。”

“難怪她要做那樣的打扮,甚至在所有人面前一句話不說。”

艾格尼絲苦笑了一下:“哪怕是相同的成果,只要她是女性的事公之于衆,一定會有許多人站出來質疑她。不過她并不害怕被挑剔,只是嫌麻煩而已。‘與那些蠢貨胡攪蠻纏是浪費時間’她是這麽說的。”

“聽上去是位非常有趣的人物。”

“奧莉薇亞在她面前都露怯了。”艾格尼絲在夜色的庇護下懷念地笑了笑,“其實--”

伊恩等了許久都沒等來下半句。但他沒有追問。

終于,艾格尼絲輕聲繼續說:“她在離開白鷹城之前,問過我是否想成為她的學徒跟她走。”

“你……”

“嗯,我拒絕了,如今想來還是很不可思議,我竟然幹脆利落地回絕了,而且之後也沒有為此而後悔。”

伊恩謹慎地應道:“竟然是這樣。”

“你不問我為什麽拒絕?”艾格尼絲的聲音裏現出挑釁的笑意。

“既然你沒有後悔,那麽就有讓你自己信服的理由。我沒必要問。”

“信服?”艾格尼絲将額頭抵在伊恩肩頭,他清楚地聽見她反複深呼吸。這也是她軟弱的舊傷口張開的聲音。如果選擇适當的措辭,伊恩确信他可以深深傷害她。

但最後,他以平穩的聲音問道:“那麽,為什麽你拒絕了?”

“雖然煉金術需要魔法才能完成的步驟不多,但我還是……不相信她真的在我身上看到了特別的資質。我不相信自己。我……害怕讓她失望,讓自己失望。我又逃跑了。”

伊恩沒有否定她的說法,也沒有出言安慰。

他身上嚴苛冷漠的這一部分總是讓艾格尼絲安心。叩扣峮思而爾爾吳舊一四棄,來看更多吃肉文她在淚水湧出來之前閉上眼:“不管在誰看來,都一定認為我做出了非常愚蠢的決定。不過,也沒人知道她給過這樣的選擇。否則母親一定會逼我跟她走的。”

艾格尼絲想象了一下那樣的情況,真的感到十分好笑似地笑起來。

伊恩不說不動,成為一堵任由她短暫地崩潰又飛快拼湊回原樣的牆。

她還是沒有提及伊恩給她制造的契機。但她想他已經明白,她訴說的是他讓她看見過的夢中的景色。

而後,伊恩終于開口,懶洋洋地像在調侃,但無端讓艾格尼絲覺得他并不單單在開玩笑:“如果你真的成為了那位煉金術師的學徒,那麽你想來會和老師一樣抛棄自己的名字,然後我即便想再來糾纏你,也找不到你了。”

但那樣的話,伊恩也不必因為她失約而獨自面對亞倫,不會受傷,更不必不告而別。

她錯失的也許其實是更平淡卻更好的故事結局。

伊恩忽然再次加大擁抱的力度,吐出的詞句中漏出尖銳的刺:“所以,這次你不想逃跑了?亞倫在你身上看到了你不相信存在的資質,不同的是,你這次不打算逃避了?”

艾格尼絲顫抖了一下。她與他貼得太近,這動搖忠實無誤地傳遞到他那裏。

“但這本來就很奇怪,不管是你還是蘇珊娜,都好像認為,選擇抛棄海克瑟萊這個姓氏和它附加的責任,就等同選擇我。”伊恩挾着她翻身,壓住她的雙腕,擅長含笑的眼睛在逐漸稀薄的夜色裏因為怒意熠熠生輝,“根本不是在我和責任之間二選一。看起來你們完全沒有考慮過,我是否願意被包含在另外的那個選項裏。”

他俯低湊近,在她耳邊冷冷低笑:“不如說,你就不擔心,不管你是否放棄姓氏的保護,現在的我會對你做出怎樣的報複?”

艾格尼絲呼吸滞澀了一拍。她一動彈,伊恩便更穩地壓制住。

“如果你有了我的孩子,而我又銷聲匿跡,多不光彩,多精彩的醜聞。會有人接受一個公然對公爵不貞的公爵夫人掌管科林西亞嗎?亞倫也沒那麽大的能耐封住那麽多人的嘴。然後你就可以如願在蘇珊娜的施舍下度過凄慘的一生。”伊恩的笑聲和吐息從她的頸側一路滑進前襟,遺留下像針紮過的刺痛,“我真是後悔,為什麽我沒有更早想到這個方法。”

“我--嗚!”

他不允許反駁,蠻橫地以嘴唇封住話語的去路。

話語與行動一起怒氣沖沖地撞來。只要認為艾格尼絲打算放棄他,伊恩便會突然變得完全不通情理。他的聲音和身體一齊顫抖起來,像驟雨前無法停住腳步、無法止住悲鳴的雲:“為什麽傷害你成了你唯一允許我的對你做的事?”

艾格尼絲一瞬都分不清楚,究竟是誰在傷害誰。

“我說過的,哪怕它扭曲又不可理喻,我都會緊緊抓着你和我之間的唯一紐帶。”他将狂亂的情緒表露盡數收回去,口氣異常平淡地宣告,像在說給自己聽,“我不允許你擅自将它切斷。”

艾格尼絲趁着鉗制片刻的松懈,猛地掙開,而後緊緊反擁住伊恩。

他僵住了。

“明明是你的想法更奇怪!”艾格尼絲氣急,用額頭狠狠撞上對方的,伊恩吃痛,皺起臉,卻因為過于驚訝而忘了做出反應。

“我什麽時候說過不逃避就等于要放棄你?把選擇你和逃走混為一談的不是你自己嗎?!你說得沒錯,我不想逃走了,但我--”她在至關重要的地方噎了一下。

從喉嚨到舌尖都滾燙,再多說一個詞,艾格尼絲就要沒用地再次落淚了。

說出真心話是如此可怖,吐出的每個音節都在剝下名為自尊的甲胄,沉重的呼吸在全力阻撓她繼續出聲。不要這麽看過來,不要看。她知道随着自白而逐漸暴露出來的內裏已經爛透了,醜惡又無恥,幼稚且自私,笨拙得完全不像樣,聽到的人會想要捂住耳朵,誰都會尴尬地轉開臉,沒有人想成為列席的觀衆。但不要移開視線,請好好地看過來。她必須說下去,哪怕措辭粗糙,抖落成冗長的獨白也無妨。詞不達意也沒關系,如果一句話說不清楚,那麽就用第二句第三句話;假如第一次嘗試失敗了,那麽就胡攪蠻纏,第二遍第三遍地訴說,直到尋找到唯一合适的詞語,直至想說的話語徹底成型。

因為如果不在現在說出來,也許就會真的無可挽回。

最後,與艾格尼絲尋找到彼此的話語是這樣的:

“我其實非常貪心,我不喜歡選擇,因為選一邊就不得不放棄掉除此以外的所有選項。那樣我會瞻前顧後,總感覺自己選錯了,然後留下後悔和不滿意。所以,還不如哪邊都不選,哪邊都失去。但這也只是劣一等的求全。我其實想要的……我一直想要的,是全部,是哪邊都不放棄。

“伊恩,你就盡情報複我吧,在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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