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IV.

第093章 IV.

伊恩泰然自若地走了過來, 欠身行禮:“艾格尼絲女士。”略作停頓,他看向法比安,露出無懈可擊的禮貌微笑:“您是--?我是不是在哪和您見過?”

他的表現令艾格尼絲都有些驚訝。

她順勢看向金發神官:“法比安閣下,這位是伊恩·柯蒂斯卿, 您和伊恩卿是舊識?”

法比安的眼神在艾格尼絲和伊恩之間狐疑地打了個轉。

艾格尼絲露出她最熟練的、困惑的微笑。

“也許吧。”最後, 法比安模棱兩可地答了一句。

“當然, 也有可能是我認錯了。”伊恩聳肩, 見神官不打算再應答, 便再次行禮,“我剛剛從南方回來,需要稍作整理, 請容許我就此告辭。”

法巴安望着伊恩遠去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伊恩卿的族親在南科林西亞, 他剛從那裏回來。也許您這次在北上的途中和他偶然見過面?”

“即便我真的和伊恩卿見過面, 那也是在更久之前。”

“去年他奉理查的命令離開過一陣布魯格斯,但具體為了什麽、到哪去……”艾格尼絲露出略帶尖刻嘲意的淺笑, “也只有理查知道了。”

法比安似乎對這個話題失去了興趣,轉而說道:“如果您什麽時候改變了主意, 請務必告訴我。”

“我應該怎麽告訴您?您在暗示艾奧教團在布魯格斯安插了線人?”

法比安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您知道布魯格斯近旁的教區有哪幾位神官站在我們一側。”

艾格尼絲垂眸微笑,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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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希望我與您還有再見之日。”

“祝您旅途順利。”

法比安離開數日後, 前來封鎖魔法工房的神官們也陸續踏上歸途, 難得熱鬧非凡的庇護所恢複了原本的寧靜。

聖地沒有什麽驚人的新動向:奪下了一座堡壘, 又失去了一座堡壘, 反正都不是德沙大捷那樣罕見真刀真槍的政權更疊,多的是更尋常的投降與交換人質。而對于艾格尼絲而言, 沒有新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暫時不用費心應付四面八方湧來的質詢和打探,艾格尼絲終于有閑心顧及豐收祭典的安排。豐收季向來是對于領民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之一, 這也将是艾格尼絲作為代理領主第一次主持這樣的活動。她作為公爵夫人每年都會到場,已經對其中的流程和習俗十分熟悉。唯一需要改變的是由公爵直屬名下的莊園獻上的禮物:象征收成的第一捧麥穗、第一塊新鮮面包、還有今年熟成的第一杯酒這一次将會呈到她面前,而非空置的公爵席位。

反對由公爵夫人收下豐收禮的聲音并非沒有,但很快就聽不到了。

一切都非常順利。順利到令艾格尼絲不安。

她難以相信事到如今,撥弄凡人命運的斯庫爾德女神會突然對她露出微笑。她已經習慣被忽視,稱不上眷顧,但也不怎麽悲慘。回溯記憶,她本能地預感當下的平靜順遂只是在為之後更可怕的谷底鋪陳反襯的修辭。

但艾格尼絲不能将這份軟弱的情緒表露出來。

白晝下有太多雙看着她表現的眼睛,而到了夜晚,她依舊孤軍奮戰。這感覺恍若回到了剛剛成婚的時候,她在被所有人品評、審視、衡量。她忍耐了兩年,獲得了認可,然後成功說服自己這是普通、正常、沒有不幸的普通生活狀态;但現在,這樣孤獨的平靜忽然令她煩悶難耐。

要怪也只能怪品嘗過另一種夜晚的滋味。

從南方歸來之後,伊恩就與艾格尼絲保持着距離。近一個月過去,他甚至沒有單獨和她相處過。

艾格尼絲知道伊恩在刻意避嫌。

如果艾奧教團真的在主城內有人,他們之間的關系一定早就被公之于衆。細究起來,伊恩很少在夜晚與同伴同行玩樂也是足夠可疑的線索。艾格尼絲明白這是必要的戒備。越是容易松懈的時刻越是關鍵,不能留下把柄。

但這般克制謹慎的作風與伊恩不符。如果是以前,他肯定會冒着被發現的風險天天來找她。不如說,正因為可能會暴露,他更要夜訪。比起委屈自己保全對方,反倒寧可一起跌個粉碎,伊恩·柯蒂斯就是這樣的性質惡劣的家夥。

伊恩願意為她披上換了個人一般的穩重舉止,這比什麽不着邊際的情話都要明确切實:他在乎她的安危。但艾格尼絲不确定她是否期許伊恩以這種方式表達的心意。

有一次,艾格尼絲又在太陽落山前出去散步放松。她與伊恩在通向花園的門廊下意外相遇。那也可能是掐準時機制造的偶遇。

周圍沒別人,與艾格尼絲同行的希爾達見狀要退開,伊恩卻一個眼神制止,而後只比禮貌的注視多看了艾格尼絲片刻,便微微躬身退到一側讓她通行。希爾達愕然瞪大了眼睛。從他身旁經過的瞬間,艾格尼絲心頭湧上幾乎兇惡的沖動:如果她在這樣的場合突然湊過去吻他,他會怎麽做?

念頭只停留在腦海中。她甚至沒能對他說寒暄以外更有意義的話。

他肯定猜她不會弄出什麽出格的事故。這一點也令她只能苦笑。

豐收慶典當夜,艾格尼絲作為主人無法再和以前一樣中途就從酒宴抽身,直至夜深了才終于能回卧室休息。身體已經因為一整天的慶典而疲憊不堪,精神卻因為喝了一點酒而亢奮着,她比往常更難入睡。

借着一點點酒意,更多是由着積蓄已久的不滿,艾格尼絲洗漱完畢後,幹脆重新穿上了外袍和鬥篷。熄滅礦石燈,她等待良久,直到卧室門外完全沉寂,才拉開一條門縫。守夜的侍女和女官都在一旁的房間裏入睡。

走廊拐角火盆中的魔法長明火焰安靜地燃燒着,幽幽的暖光是夜色中的一團琥珀。

艾格尼絲無端想起了白鷹城的早春夜晚。她也悄悄從房中溜了出去,而後半途而廢。

将鬥篷的兜帽拉到最低,她貼着遠離光亮一側的牆向前緩緩踏出第一步。一旦真的開始前進,心中殘存的踟蹰也消失殆盡。她加快腳步向前。伊恩眼下的住處與主城中大部分騎士一樣,都聚集在靠近中庭那側的裙樓。

他會不會不在?如果被巡夜的騎士撞見了怎麽辦?艾格尼絲搖搖頭,将這些顧慮全部驅趕走。即便是這樣瘋狂的任性,她也姑且算準了時機。慶典當夜是巡邏最疏忽松散的時候,也是她的唯一機會。

還沒走幾步,拐角火盆中的火焰忽然猛烈顫抖了一下。明明沒有風。

艾格尼絲心頭一顫,立刻屏息貼着牆不動了。

暖黃的火焰恢複了原狀。

她試探性地向前踏出一步,猛地撞上障礙。

駭得後退之下,她險些被鬥篷絆倒。

“你準備去哪?”

魔法被觸碰解除,伊恩扶住她,垂眸問。

艾格尼絲只感道喉嚨深處一陣熾熱的騷動。她別過頭噎了片刻,才沒好氣地輕聲說:“你不來找我,那只好我去。”

他怔了怔,才啞聲問出顯而易見的話:“你不怕被人發現?”

她不答話。

伊恩嘆息,将她拉近,低下來貼她的嘴唇。

“別在這裏--”她閃躲了一下,他的吻便落偏在頰側。

“你敢溜出來,我為什麽不敢在這裏親你?”對方反倒強詞奪理起來。

這蠻橫的态度莫名讓艾格尼絲安心,她便不躲了。

伊恩見狀閉了閉眼,長長吐出一口氣,攬着她就重新往卧室走,步伐略顯急促。艾格尼絲被帶得跌跌撞撞,卻不禁微笑起來。

憑感覺拴上門,甚至沒有點燈,兩個人重新找到彼此。

也許是新釀葡萄酒的後勁上來了,又或者只是久違的一個吻便勝過整壺的烈性醇醴,艾格尼絲有些站不住腳。伊恩不比她從容,反而有點笨手笨腳,摸索了好一會兒都沒能解開她的鬥篷系帶,更別說其他的。到底沒點燈。

他難得流露出這般少年人似的笨拙,艾格尼絲埋怨的刺便軟了一半,但又禁不住想要趁機欺負他一下。

“等等,先告訴我,你這次幹什麽在南邊逗留那麽久?”

伊恩沒好氣地答:“還不是你親愛的長兄差遣我,都是見不得人的活。”

艾格尼絲按住他的手:“比如?”

“最壞情況下與多奇亞的準備。除此以外我不能多說了。”

“對我也不能說?”

伊恩吸了口氣:“他不想讓你知道,那樣對你比較好。”

艾格尼絲沉默片刻,在這個方向窮追猛打也無用。破文海廢文都在企鵝裙思尓二而吾酒一寺企,更新亞倫不想讓她知道的事不知道也罷。那樣的确更安全。她轉而問:“你的兄長那邊……”

“對于我這個十多年沒音訊,突然差人來送了個信就上門的弟弟,哥哥表現得已經非常客氣了。”伊恩的輕笑擦過她襟口,“但現在我不想談這個。”

她還有許多疑問,但眼下的确不是正經談話的時機。

“是你……主動和我保持距離的。”艾格尼絲找間隙埋怨了一句。

伊恩苦笑。

她也知道這是亂發脾氣,便沉默下去。

“但你會那麽挂念我,在意料之外。”他的聲音裏有一絲幾近軟弱的喜悅。

艾格尼絲故意問:“你嫌我太糾纏不休?”

伊恩與她附耳答:“那你再纏緊一點。”

艾格尼絲咬住嘴唇,好一會兒沒能開口。

雙方都心滿意足之後,艾格尼絲頭腦昏沉,眼皮止不住地向下耷拉,但還惦記着沒來得及說清的話。她往伊恩的懷裏又縮了一點,迷迷糊糊地問:“你能待到天亮麽?”

伊恩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回答得非常誠實,卻也因此而顯得殘酷:“不能。你睡着我就走。”

“那我不睡了。”艾格尼絲困意上來就變得分開孩子氣。

他莞爾,親了親她的眉眼:“那不行。”

她稍微清醒了一點:“之後……在一切解決之前,你都準備和我保持距離?”

伊恩沒立刻應答。

艾格尼絲擡眸,他笑了笑,綠眼睛在搖曳的燈光中閃爍。他簡短地應答:“對。”

但她從這單個的詞語中拆解出了更深的、他無法言明的答案:如果一切解決之日真的會到來的話。

自從她接手科林西亞的事務以來,伊恩這種消極又悲觀的态度就愈發明顯。

細微的怒意令她的胃狠狠揪起來。并非因為伊恩不抱希望、等待終結到來一般的姿态,而是因為內心深處,她也知道他才是更正确更清醒的那一方。在公爵代理人的位置待得越久,她就愈加清楚,要讓他們之間的關系走到名正言順的那一步有多艱難。最好的狀況也不過是成為衆所周知的秘密。但不論是對伊恩還是對她,那都是退而求其次。

不管哪邊都不想舍棄是多天真的願望,他從最初就看得透徹,卻還是奉陪到底。

艾格尼絲閉上眼:“你……等我睡着之後,再等一會兒再走。不然我會醒的。”

她還不想醒來。

伊恩又吻了吻她的額頭:“好。”

早晨艾格尼絲醒來的時候,伊恩當然已經不在了。

港口的白帆一日日地減少,科林西亞的冬天拉開帷幕。落過第一場雪後是深冬,港外海岸線上的浮冰會發出奇異的響聲,在非常寂靜的時刻在主城都聽得見。猶如春雷和夏日的暴風雨都一齊在水下翻騰醞釀,眼下是最後的靜谧。

冰面龜裂,積雪在雨水中消融,春汛潮漲。

科林西亞公爵理查·拉缪率領人馬遠征一年後,消息傳回故鄉:

在一個充滿失敗和摩擦的冬季消磨下,理查與拉溫特王室之間因為權威高下還有之後的進攻計劃主導權而龃龉漸生,雙方終于難以相容。遠征者之間因為先來後到引發的內讧也算是優秀傳統,只不過理查無法在聖地立足也意味着另一件事。

所有人都以為公爵會在聖地殉道,但他沒有。

理查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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