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I.

第101章 I.

重整旗鼓之後, 雅各布與讓重新啓程。

“順着溪流走總能到有人的地方。”雅各布樂觀道。

“但也可能一頭撞進敵軍的營地。”

雅各布再次無語凝噎。他沒法分辨這是性質惡劣的玩笑,還是真心實意的悲觀警戒。

讓忽然駐足躲到一棵大樹後,擡手示意雅各布也找個地方藏身。

果然,後面傳來腳步聲和人聲。

雅各布頓時精神緊繃, 貼在樹後不敢動彈。

事與願違, 對方正往他們的方向筆直前進。

“地上有馬蹄印?還有腳印, 什麽人?!出來!”

雅各布咽了口唾沫。

讓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而後非常爽快地從樹後現身, 舉起雙手:“我與同伴只是從戰場逃得性命的可憐人,沒有歹意。”

雅各布略微探頭張望。

對面也是兩個人,身上的盔甲七零八落。但從胸甲上的紋飾、還有披風的顏色不難辨認, 是叛軍一方。長長舒了口氣,雅各布也站出來, 舉起有同樣圖樣的盾牌, 大聲說:“是自己人!”

讓側眸看了他一眼,似乎為他的行為惱火。雅各布縮了縮脖子。

“報上你們的姓名!”

“雅各布·馬蒂奧。”

“讓·柯蒂斯。”

對面卻沒有因此松懈警惕。其中個頭矮一些的男人摸着絡腮胡子盯着讓看了一會兒, 忽然拔劍出鞘。

雅各布吓了一跳,立刻跳過去舉盾夾在中間:“你幹什麽?”

“他不是讓·柯蒂斯。我和讓在每三年一次的郡國集會上見過, 沒有那麽年輕。”

雅各布眨了眨眼睛,呆呆回頭求證。

黑發男子輕輕嘆了口氣:“讓是我的長兄, 我是他的弟弟伊恩。這次我代替他響應征召, 就用了他的名字。”

絡腮胡沒有放下劍:“讓的确有個弟弟, 但已經下落不明很多年。”

“我此前在聖地, 不久前才回來,拜訪讓的時候, 我聽說他在為武役發愁,就應承下來代替他。畢竟他還有三個孩子, 鄰居又都不怎麽安生。你已經有一陣沒見過他了吧?”

“有什麽能證明你不在撒謊?”

伊恩又嘆息:“我為什麽要撒謊?”

“北軍攻不下河谷,我們本來該去增援,但半路忽然被截,肯定出了奸細。看你們這樣根本就沒上戰場,而是直接逃了出來,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們就是叛徒。”高個男子看打扮有一定的品階,因此對事态甚是了解。

雅各布聞言不禁顫抖了一下,無助地看向讓,不,應該說是伊恩。

這個男人神秘的行事作風仔細想來的确可疑。雅各布因為他多次出手相助,才對他沒有起過一絲疑心。但雅各布并不願意相信自己的救命恩人竟然是叛徒,眼巴巴地等着伊恩辯解。

沒想到伊恩一聳肩:“你們懷疑得很有道理,我确實沒法證明自己就是伊恩·柯蒂斯,也沒法證明自己不是奸細--如果真的有奸細的話。至于這小家夥,是我順手救的,你們不用懷疑他。”

高個子男人颔首:“我對這孩子有印象。”

絡腮胡子怒喝:“小鬼,讓開!”

“他--他救了我一命!肯定不是壞人!”雅各布一想到他把佩劍也丢了,腿腳就有點發軟,但還是站在原地沒動。

“信不信我把你也宰了!”

高個子的男人一擡手:“算了,在确認身份前就動手也無用,不如把他綁回去好好審問。”

伊恩依舊不見懼色,非常配合地将手背到身後:“悉聽尊便。”

絡腮胡冷哼:“不用裝模作樣,把鎖子甲脫下,佩劍也交出來。如果你敢跑--”

伊恩不僅照做,甚至主動把坐騎缰繩遞過去:“我不會逃跑的。我也想盡快和本軍彙合,證明清白。”

高個男人便上馬走在最前面,絡腮胡跟在伊恩身後,雅各布無措地揣度了一下情勢,隔一步走在伊恩身側。

四人無言前行了一會兒,雅各布壯着膽子問:“二位……還沒報上姓名。”

絡腮胡男人吐了口痰:“叫我霍恩就行。”

馬上的高個男人沒有回頭:“提伯特·阿蘭。”

雅各布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又覺得高個子确實面熟,似乎是子爵身邊的副指揮官之類的大人物,他不禁縮着肩膀點了點頭。

“提伯特大人,我們這是去哪?”雅各布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打破沉默。

“我身上有聯絡用的魔法道具,大致知道和本軍彙合的方位。”

雅各布就不敢再問了。他看了伊恩一眼,對方神态自若。

天色逐漸變暗,霍恩提議:“要盡快找個可以過夜的地方。”

提伯特颔首:“我們已經沿着這條溪流往下游走了挺久,樹林也開始變得稀疏,前面應該有可以落腳的平原。”

果不其然,密林逐漸散去,在日落前四人便走入了一座山谷之中,遠遠地可以看到遠處的村落與神殿。

“沒法判斷前面的村落究竟屬于哪一方,還是不要貿然進村為好。”伊恩突然說道。

絡腮胡踢了他一腳:“沒讓你說話!”

提伯特認真思索片刻,環視近旁的田野與山林,緩緩颔首:“确實。現在不少農戶一見到貴族便十分兇橫,前面有座獵人的空屋,現在已經過了狩獵的季節,應該能平安度過一晚。”

位高權重者發話,霍恩便只好附和:“那就這樣吧。”

四人靠近那座獵人木屋,雅各布被霍恩往前一推,只好去探門。

裏面果然空無一人。

“這些柴火還能用。霍恩,麻煩你和雅各布去找點吃的。我有劍,不會有事。”

“是。”

雅各布有點不放心,但還是被霍恩拽走了。沒有弓箭,要捉獵物也不容易,只能回到水邊捕魚。雅各布從小在鄉間野慣了,找了一處合适的水灘,沒一會兒就抓到了兩條大魚。霍恩啧啧稱奇,對他的态度好了不少。

晚飯當然就是烤魚。捉來的魚泰半進了提伯特和霍恩的肚子,雅各布分到一小條,給伊恩的就幾乎不剩什麽了。雅各布心懷不忍,悄悄藏了半條魚。伊恩笑了笑:“你吃吧。我餓不死。”

這話霍恩不愛聽。他當即從自己面前兩指拈出一條魚,惡狠狠扔到伊恩面前。

伊恩回了個微笑:“謝謝。”

霍恩又翻白眼。

雅各布就暗暗想,雖然看着兇狠可怕,其實霍恩也不是壞人。

夜色降臨,霍恩與提伯特輪流守夜,雅各布一整天又累又吓,只是躺在撲了薄薄一層幹草的地上,就立刻昏睡了過去。

雅各布再次醒來時依舊是黑夜,屋中的火堆閃閃爍爍。他翻了個身,看到霍恩正靠在門邊打瞌睡,下巴朝下一點一點。提伯特睡在地上,緊緊抓着手裏的劍。再一轉頭,雅各布發現伊恩還醒着,正靠在小屋的牆邊望着火堆,不知道在想什麽出神。

劫後餘生的慶幸忽然湧了上來,雅各布睡意全無,便坐起來,往伊恩的方向挪了一點。

對方看過來,無言地擡了擡眉毛。

“你在想什麽?”

伊恩的态度一如既往冷淡:“和你沒關系。”

雅各布沒好氣地說:“你這麽遮遮掩掩真的很可疑。你真的是奸細嗎?”

對方似笑非笑地睨過來:“沒有間諜會承認自己是間諜的。”

雅各布往後一倒,重新仰躺下去:“那你随便說點什麽好了,我睡不着,你說你之前在聖地?那也是真的?”

伊恩嘆了口氣:“我不是哄孩子的,要睡前故事和你奶媽要去。”

“我有個堂兄就去了聖地,然後就沒消息了。所以那是怎麽樣的地方?”

這一次,伊恩沒有敷衍。他沉默片刻,緩聲說:“比今天你所經歷的還要殘酷數倍,不,百倍也不為過。至少這裏還有水源,也不愁找不到吃的。”他又笑:“今天這樣你就吓得不會動彈,我要真的說聖地的見聞,你更加睡不着了。”

雅各布感到自己被看輕了,想要反駁,又咬住嘴唇。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麽勇士,至今也只是随随便便地晃蕩過來。母親時常擔心他心不在焉地就突然死了,連怎麽死都不清楚。這麽說來,他現在還在呼吸也确實是個奇跡。露出苦笑,雅各布壓低聲音:“那你說說你的愛人,她是什麽樣的?”

伊恩橫他一眼,顯然不打算回答。

“也許我明天就要死了,我還沒嘗過愛情的滋味呢,我來的地方都是些傻姑娘,我才看不上。至少讓我聽聽過來人的經驗吧?”雅各布翻身面朝他,“她的頭發是什麽顏色的?”

“金色。”

雅各布也沒想到伊恩會回答,愣了一下才說:“和那個戒指一樣?”

火光搖曳,伊恩似乎笑了,又似乎只是光影營造出的錯覺。他的聲音很輕,很溫和,像在描繪某個夢境裏見到的景致:“比黃金還要燦爛。”

雅各布禁不住想吹口哨,但又怕驚醒霍恩,便壓着嗓門輕咳了一聲。

“眼睛呢?是什麽顏色?” 姝茨

“藍色。”

“大海那種藍?”

“不,更淺,”伊恩頓了頓,顯然在回想那雙眼睛,“更像冬日陰天的湖面,也像雨後的月光,帶一點灰色。”

雅各布眨了眨眼,很難想象那究竟是什麽顏色:“你還是個詩人啊。”

伊恩笑了:“說什麽呢。”

“那她是高是矮,是豐滿那種還是苗條那種?”

“我為什麽要說那麽詳細?供你意淫?”

雅各布一噎。

伊恩視線拉遠,又陷入了深思。雅各布猜想他正在內心描摹意中人的模樣。表現得再泰然自若,在這樣的時刻,他大約也需要回憶起她的臉龐。

“你果然很愛她。”雅各布不禁說道。

“是麽?”對方居然反問。

雅各布回憶着聽過的羅曼劇情,有些好奇,又十分笨拙地問:“你願不願意為她去死?”

這似乎是歌謠中的騎士能為戀人奉上的最高尚的愛了。

“我不知道。”

這個答案讓雅各布驚訝不已。

“可能我已經為她死過好幾次了,但每次都活了下來。”

雅各布直愣愣地瞪着伊恩,一臉困惑。

“就是……你為了她什麽都願意做的意思?”

伊恩的笑容十分苦澀:“這麽理解也行。”

雅各布感覺眼前這個黑發騎士的形象與羅曼的男主角重合了。為了救回心愛的王後,高潔的騎士願意舍棄尊嚴跳上矮人的小車,* 伊恩大概也一樣。他會那麽毫不猶豫地當逃兵,是不是也是同樣的緣由?

“那她一定也很愛你。”

伊恩再次露出驚訝的神情。

雅各布意外地問:“不是這樣嗎?還是說……”

求而不得、沒有回報的戀情當然也是存在的。

“我和她……從來沒用過這個詞眼。”伊恩的語調依舊是克制的,但雅各布在其中察覺到了一絲猶豫,仿佛他也在為這個事實驚訝、迷茫。

“為什麽?你不愛她麽?還是說她不愛你?”

只看伊恩的表情,雅各布就知道後兩個問題的答句是否定。

“我不知道,”伊恩輕輕笑了,那是一個非常苦澀、卻又十分迷人的微笑,“我和她之間,也許早就超出了愛的範疇。愛這個單詞,太簡單,太粗暴了,又太蒼白無力,還不夠。”

“但那也包括愛啊。”雅各布理所當然地說道。

伊恩仿佛被他的話當面打了一拳,罕見地露出呆然無防備的神色。

就是這種地方。雅各布不禁點了點頭。

這種明明連他這鄉下地方來的呆瓜都明白的道理,伊恩這顯而易見的聰明人竟然會不明白。正是伊恩仿佛什麽都可以應對的游刃有餘姿态毫無征兆漏出的縫隙,會讓人突然感慨,這男人內心還是個青澀的少年人。

但雅各布不希望伊恩身陷的是那樣悲哀的囹圄。

“等活着回去之後,你一定要說出口。”

伊恩辛辣地嘲了他一句:“你這口氣,聽上去像是占蔔的老婆婆。”

雅各布做了個鬼臉。

“而且誰知道我還能不能活着回去呢?”

這個問題對雅各布也适用。

他悶悶地翻了個身,不說話了。

閉上眼,睡意逐漸侵襲過來,在再度墜入夢鄉之前,雅各布情不自禁祈禱,希望伊恩的故事有個美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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