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18章

翌日辰時,寧雪滢從溫暖中醒來,發覺被子全在自己身上。

內疚源源湧來,她掖過被子蓋在男人身上,還替他搓了搓手臂和後背,很怕他着涼。

辰時霧散,帳外侍衛催促着衆人取餐,鬧得動靜很大,可衛湛仍在沉睡,沒有醒來的跡象。

直到寧雪滢端着飯菜進來,喚了他幾聲,才動了動纖薄的眼皮。

“郎君可有着涼?”

“沒有。”年少時習武風餐露宿是常事,衛湛從不是弱不禁風之輩,可一坐起,心口傳來異樣,臉色驟然蒼白。

他緩了緩,擡手揉颞,“咱們今日酉時返程。”

不是為期四日嗎?寧雪滢稍愣過後,點了點頭,早點回去也好,能舒舒服服泡個湯浴驅寒。

前半晌日光璀璨,衆人結伴登山,聽相繼路過的人說起,當數太子和皓鴻公主采撷的草藥最多。

青橘笑問:“兩位殿下是不是作弊了?”

青岑拍了一下妹妹的後腦勺,“就你話多。”

青橘炸毛。

正在松樹下割藥的衛湛擡了擡眸,示意青岑帶走唧唧喳喳的“小麻雀”。

周遭變得安靜,衛湛割斷藥草的根莖,将其放進簍筐裏。

今日收獲頗豐,前前後後采摘到了十餘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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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還覺他有些疏懶倦怠的寧雪滢,撚着一顆顆不知從何處采摘的小棗走過去,“快晌午了,咱們歇歇吧。”

衛湛放下筐簍,靠在松樹旁,“手裏拿的什麽?”

“好東西。”寧雪滢笑吟吟遞到他嘴邊,流露一點兒小心機,“嘗嘗吸收天地精華的山棗。”

那只小手在采摘藥草時染過泥土,但衛湛還是含進嘴裏,一口咬碎硬脆的棗。

“甜嗎?”

“酸。”

怎料,寧雪滢又從荷包裏拿出一顆,“我采了一小兜呢,不會都酸吧?郎君再幫我嘗嘗。”

說着,遞到男人嘴邊。

衛湛睇一眼,再次吃下。

這趟出城,寧雪滢發覺,面前的男子沒那麽難以相處了,這人吃軟不吃硬,稍稍一哄,縱使帶着玩笑和調侃,他也照單全收。

“酸嗎?”

“嗯。”

寧雪滢自己也嘗了一顆,被酸得眯起眼睛。

他是怎麽說服自己吃下第二顆的?

晌午彤雲密布,遮日蔽光,視野變得昏暗。

雪花在不知不覺中飄落,迎面沁涼。

雜草叢生的山路覆了一層薄薄細雪,衛湛看向莽茫巒壑,背起筐簍,示意寧雪滢跟上自己,并沿途提醒同僚們立即下山,以防雪勢轉大被困山中。

可一部分想要立功的年輕朝臣沒有聽勸,繼續沿着盤山路向上,只為尋到傳說中的雪蓮。

一株雪蓮的價值,在禦前可抵衆人至今采摘的全部藥草。

衛湛素來不是操心之人,沒再勸說,只拉着妻子的手腕快步下山。

可道路濕滑,北風漸起,雪勢随之轉大。

走到半山腰時,寧雪滢不慎趔趄跪倒在地,摔破了掌根。

她爬起來,沒敢耽擱,笑着說了聲“沒事”。卷翹的睫毛上落了雪,融為冰晶。

衛湛拉住她繼續下山。

山中兇險難測,山腳下的禁軍統領吹響號角,號角聲回蕩山谷,示意衆人立即返回。

兩刻鐘後,金烏躲進厚厚雲層,天地間淡青一片,一場大雪驟降,冰凍山路,急于下山的人們踉踉跄跄,磕得青一塊紫一塊。

寧雪滢在第二次摔倒後,被衛湛背上身。

看着被置在路旁的筐簍,寧雪滢即便可惜也沒有提出攜帶上。

遭遇險峻困境,除了命,其餘皆是身外之物。

衛湛的步子很穩,在漸積的雪地上留下兩排腳印。

寧雪滢在衛湛的背上回眸,有些擔心公爹,還有青岑和青橘兩兄妹。

可滿目的雪白不容他們改變路線前去尋人,偌大的山脈,也無處可尋,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先行返回山腳下集合再想對策。

寧雪滢用雙手捂住衛湛凍紅的耳朵,“冷嗎?”

“還好,降雪不冷。”

風雪交織,皚皚連綿,衛湛快要看不清前方的路。

可所帶食物不多,他們不能被困山上。

惡劣的天氣,一個人下山都已困難重重,何況是兩人。

寧雪滢沙啞問道:“若是一會兒尋不到出路,你會丢下我嗎?”

“不會。”衛湛勾緊她的腿彎向上颠了颠,繼續下山,用行動诠釋了回答。

所幸,憑借超強的記憶力,衛湛在幾個分叉口上選對了路線,在亥時回到帳中。

見到公爹和兩兄妹的一刻,寧雪滢難掩激動。

青橘遞上一個手爐,為快要凍僵的寧雪滢不停搓揉着臉頰、手臂。

而青岑、衛伯爺和衛湛,與其餘禁軍将領們核對着未返回的人員。

這場未被欽天監觀測出的大雪困住了朝臣及家眷三十餘人,其中包括皓鴻公主和戶部尚書季朗坤。

太子惶惶不安,說什麽也要連夜入山尋人。

儲君不可有閃失,衛湛勒令侍衛将太子送回帳篷,不管少年怎樣反抗,都無濟于事。

坐在禁軍統領的大帳中,衛湛等人規劃好幾條救援路線,約定在次日辰時前返還。

可明日逢九,青岑攔住走出大帳的衛湛,“卑職不能讓世子上山。”

返程的計劃被打亂,衛湛拍了拍青岑的肩,“現在啓程回府已經來不及了,除了機關術,哪裏都困不住衛九,所幸由着他吧。大是大非面前,他不會胡來。”

與其在人前顯露出異常,還不如隐蔽在山上。

“可......”

“照看好伯爺和大奶奶,等我回來。”

事态緊急,容不得耽擱,衛湛背起裝有食物和工具的褡裢,拿起火把徑自上山。

幾名侍衛跟在後頭,每個人的手裏都攥着一張便于下山的路線圖。

寧雪滢裹着厚厚的裘衣目送男人離開,想到逢九心疾的事,不免憂心,忽然提步跑了過去。

青岑見狀追過去,“大奶奶且慢!”

寧雪滢在風雪中轉身,嚴肅問道:“世子既有心疾,為何不在帳中休息?這樣不會出事嗎?”

“世子的心疾較為特殊,還請大奶奶稍安勿躁。”

“我是他的妻子,怎能不急?”

留下一句話,她頭也不回地跑上山,在侍衛們驚訝的目光下,拉住衛湛的衣角,“你不能去!”

衛湛停下腳步,等侍衛們識趣地快步離開,才掐開女子緊攥的手,“我沒事,放心。”

“你有心疾,叫我如何放心?”

衛湛于火光中凝視女子關切的面容,心口的異樣不斷加劇,卻滋生出一絲絲莫名的舒暖。他擡手覆在女子的發頂,輕輕抓揉幾下,留下四個字後毅然轉身。

“等我回來。”

望着男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寧雪滢意識到,他不願與她交心。

**

雪越下越大,沒有停歇的跡象,被困山洞的君臣靠着微弱的炭火取暖,這還是季朗坤多個心眼,在出行前從府中帶來的銀骨炭。

朝火堆裏添了一把樹杈子,季朗坤看向倚在洞壁上的沈茹思,猶豫着脫下自己的外衫,“公主披着吧。”

沈茹思趕忙制止他的舉動,“老卿家已将裘衣借給了本宮,足夠禦寒了。”

女子面朝洞口望向黑沉沉的天際,沒有恐懼和不安,反倒有種随遇而安的淡然。

困境之中,好在有“良友”相伴。

季朗坤搓了搓雙手,舉目片片飛雪,眼前已有幻影,體力将盡。

兩人在簌簌風雪中靜默擡頭,模樣輪廓出奇的相像,連腮邊的梨渦都如同複刻。

少頃,沈茹思從竹簍裏拿出一包凍硬的幹糧,丢進火堆中炙烤,“今夜本宮請老卿家吃餅,等到脫困,再請老卿家吃頓豐盛的。”

季朗坤沒有應答,等脫困回城,他們君臣有別,同吃同樂不合禮數的。

還真是個古板的老者,沈茹思笑笑,用木枝挑出“燒餅”,一掰為二。

“喏。”

“多謝。”

不知過了多久,洞外響起呼喊聲,是救援的人到了。

因着久坐腿麻,兩人相互攙扶着起身,拿起火堆裏的木枝,對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揮舞手臂。

待到衛湛帶人從霧氣中走入視線,兩人齊齊舒口氣。

絕處逢生,季朗坤喜極,沒有顧及錯娶的事,拱手施以一禮,替代萬般言語。

衛湛還禮,脫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老者身上。

沿途救下五人,已有對應的五名侍衛帶人先行返回山腳下,僅剩的兩名侍衛上前,背起公主和尚書,準備按着路線圖下山。

衛湛應允,獨自伫立在漫天飛雪中,沒打算一同下山,而是要繼續上山尋人。

侍衛勸阻幾句,未見成效。

衛湛執意,無人能勸說得動。

季朗坤趴在侍衛背上,已達身體的極限,“山路險阻,衛世子還需量力而為。”

衛湛颔首,目送四人離去,随後走進山洞借由火堆取了會兒暖,待火堆燃滅,他卷起路線圖,向這座山的頂峰走去。

禁軍派出數百人救援,剩餘被困的二十餘人各憑造化吧。但願都能得救。

他默默說在心裏。

子時時分,衛湛将自己困在山之巅,與月對影成三。

可今夜無月,如何對影成三?

寧雪滢從夢中醒來,茫然地盯着棉被上的一對大雁,心緒愈發沉悶。

穿上棉靴走到帳篷前,與守夜的侍衛打聽過後,方知已過子時中段。

廿九了。

有寒鴉聲傳入帳篷,她捏捏發脹的額,甚覺煎熬。

倏然,帳外傳來動靜,有被困的人員被侍衛一撥撥背下了山。

她穿戴整齊,跑向燈火通明的深處,第一次見到了本該成為自己公爹的季朗坤,以及那位名聲在外的皓鴻公主。

等皓鴻公主被太子帶走,寧雪滢走近坐在圈椅上喝姜湯的季朗坤,斂衽一禮,自報家門。

經歷一場驚險,再看眼前清麗端莊的女子,季朗坤忽然覺得自己狹隘膚淺了,不該因偏見輕視任何人。

他放下瓷碗,起身一揖,“得衛世子等人救助,拾回一條老命,不勝感激。世子大義、少夫人明理,乃是金玉良緣,望璧人順遂平安,相攜白頭。”

寧雪滢知他在為衛湛擔憂,盈盈一拜表示感激。

**

寅時二刻,霏霏素塵不見月,山巅的男子捧起一把雪,搓成弦月的形狀挂于松樹上,身姿融于千岩素裹的山色中,更顯清絕玮态。

山巅灰蒙蒙,唯有男子那雙瞳眸潋滟無雙。

寅時三刻,雪歇雲散,皎皎月光映于眉眼,男子習慣性摸了摸食指的骨節,總覺得缺點什麽。

他擡眸望月,淡唇呵出薄汽,“雪停了,衛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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