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漂亮的小紅薯

漂亮的小紅薯

沈萬悅收到心儀大學的拟錄取通知時，正好是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天。此為雙喜臨門，家裏給他辦了一場格外熱鬧的升學宴。

宴席來了許多相熟與不熟的親友，沈萬悅被老媽領着挨桌展示，收下一堆慶賀，也破例喝了幾杯酒。宴廳裏人聲鼎沸，空氣混濁，沈萬悅有點暈了。

終于走完了最後一桌，沈萬悅當了一回夠夠的主角，跟老媽告假：“剛才喝的酒有點上頭，我出去吹會兒風。”

沈母拍拍他的後背：“別出去太久了，剛才你表姨還說讓你給她家孩子講講學習經驗呢。”

“知道。”

沈母宴請賓客選在了這家花園式飯店，是全城數一數二的高級。沈萬悅走出大廳，穿過一條綠植環繞的走廊，來到了花草簇擁的大庭院。地燈幽亮，把盛夏的植物映照得豐美靜谧，隐約還能聽到一些蟲鳴聲。

沈萬悅深吸一口氣，雖然夜晚的空氣仍有些燥熱，但遠比剛才舒适了許多。

他在鋪着地燈的小路上悠哉漫步，看到前面的水池旁邊立着兩個秋千架，其中一個秋千架上坐了個小孩，背對着他，正一前一後地小幅晃動着。

也是來參加自己的升學宴的嗎？沈萬悅想，該不會是哪條紅薯藤上的親戚吧？

心裏有了這個猜想，他沿着小路經過秋千架時，不免就朝那小孩多看了一眼，正巧那小孩也擡頭看向了他。

沈萬悅記得這孩子，确實是紅薯藤上的一環，剛才在宴席上見過。年紀跟自家妹妹差不多大，是個很漂亮的小紅薯。

不過剛才見到她時，她并沒有哭，也沒有這樣戒備地看着他，眉眼間還帶幾分戾氣。

不是一次愉快的碰面。不過作為今晚的主人，沈萬悅還是禮貌地問：“你吃飽肚子了嗎？”

“吃飽了。”

這小孩的聲音是預料之外的沙啞，不像女孩的聲音，倒像是初變聲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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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萬悅這才又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确認了是個男孩子。只是五官過于精致了，又還沒長出男性的棱角，因而容易混淆性別。

那男孩見沈萬悅盯着自己看，連忙胡亂抹了把臉，企圖抹去哭泣的痕跡。

沈萬悅在另一架秋千上坐下了，溫聲問道：“誰欺負你了？”

“我媽和我爸。”

“他們罵你了嗎？”

“他們總是說要離婚。”

原來如此，沈萬悅剛要開口，就聽見男孩又說：“結果都是騙人的。”

這倒是出乎意料了。

作為在單親家庭長大的人，沈萬悅還是有一些經驗可以開導他的，但見這男孩憂愁的似乎是另一回事。他問：“你希望他們離婚嗎？”

“當然了。”男孩低着頭，沒好氣道，“整天在家裏打打殺殺的，哪天連累到我怎麽辦。”

沈萬悅忍俊不禁，眼神順着他垂頭的方向看去，那兒有一些采摘下來的花草，卻都被撕碎踐踏過了。

他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蔡睿涵。”

“rui han，是哪兩個字？”

“反正很難寫的。”

見他不願細說，沈萬悅又問：“那你知道我叫什麽嗎？”

“知道啊，橫幅上不是寫了嘛。你沈萬悅考上名牌大學了。”

聽出了語氣中的幾分不以為意，沈萬悅說：“你現在好好學習，将來也可以考個好大學。”

男孩顯然不愛聽這些，并不搭理他。

沉靜一會兒，沈萬悅又換了個話題：“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

“我妹妹比你大一歲。”沈萬悅說，“她叫沈萬優，你可以去找她玩。”

“她是不是也學習很好啊？”

“是挺不錯。”

“我跟你們這種人玩不到一起。”男孩努力伸長腿踢了一下地面，讓秋千飛得更高，“我不愛學習，我只愛畫畫。”

“會畫畫也挺厲害的。”

聽見沈萬悅這麽說，蔡睿涵終于側過頭來又再看了他一眼。只見這人神情溫和，眉目秀氣，單憑外表可以歸入好人一類，但蔡睿涵并不想與他太親近。畢竟對他來說，十八歲的沈萬悅已經是個大人了。

沈萬悅看向蔡睿涵秋千架下的殘花敗蕊：“為什麽摘了花又弄壞掉？”

蔡睿涵挑釁道：“怎麽了，不行啊？”

“花能活一趟也不容易。”沈萬悅看見地上還有半朵沒被踩壞的月季，便彎腰想要拾起來，“你把它摘下來，它就會死，死慢一點總好過當場暴斃吧。”

蔡睿涵卻突然從秋千上跳了下來，在沈萬悅的手碰到月季之前，搶先一步踩住了它，還用力跺了兩腳，再用鞋底把它碾碎，直到花徹底為泥。

沈萬悅詫異道：“你跟它有仇嗎？”

蔡睿涵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這小孩長得漂漂亮亮，也不會大喊大叫，骨子裏卻有股破壞性，是熊孩子的一種罕見形态。

沈萬悅朝着他的背影說：“你現在就回去，別人會看出來你剛剛哭過的。”

蔡睿涵的步子果然頓住了。沈萬悅忍不住一笑。

很難否認，人對長相漂亮的孩子就是會更寬容一些，沈萬悅也不例外，何況來者都是客，他道：“回來吧，剛才的事我不跟大人說。”

包括偷偷哭泣的事，也包括虐待花草的事。

蔡睿涵豎起耳朵，敏銳地發現沈萬悅把他們倆跟“大人”劃分在了不同的陣營，他們倆是在一邊的，而大人們在另一邊。

這讓他暫時卸下了一點防備，回頭又朝沈萬悅看了一眼，見他也正微笑看着自己。

剛剛發狠走出幾步，如果現在又回去坐秋千，未免有點拉不下臉。蔡睿涵猶豫了兩秒，往旁邊的花圃一靠，坐下了。

一大一小兩個人不遠不近地挨着，沈萬悅又開了口，有點像自言自語：“我也不太想回去，裏面有點吵。”

蔡睿涵不以為然：“他們那麽捧着你，你還嫌這嫌那。”

沈萬悅笑道：“場面話而已，我們家請客吃飯，大家當然都揀好聽的說。”

這回的升學宴沈母特意聲明了不收禮金，因此來的人特別多，祝福也都更真心一點。

“今晚我媽應該很開心，她就喜歡大排場。”

“那你呢？”蔡睿涵問。

“我也不讨厭。”沈萬悅說，“而且她是真心為我高興。”

“今晚你爸怎麽不見人？”

“我沒有爸爸。”

蔡睿涵由衷地羨慕了：“真好。”

沈萬悅聽得出來，這句感嘆背後又是一本難念的家經，但他沒有追問，只是道：“你說喜歡畫畫，那平時都畫些什麽？”

“什麽都畫一點，最近畫人像比較多。”

“那種漫畫小人嗎？”

“人像啊！你懂不懂，就是像你這樣正常人的畫像。”蔡睿涵不滿道，“誰要畫漫畫，那麽幼稚。”

聽見一個小孩滿口嫌棄幼稚，沈萬悅忍不住好笑，他說：“那你可以對着鏡子練習。你長得好看，自己就能當自己的模特。”

“我當然知道啊。”

還真是一點都不謙虛。

蔡睿涵揪了幾棵草捏在手裏亂晃，突然問：“考大學是不是好難？”

“還行，有點累，但我覺得不算難。”

“大人都說上了大學就輕松了。”

沈萬悅也不能肯定：“希望是吧。”

蔡睿涵想到自己的六年中學生涯即将開始，憂愁地嘆了口氣：“以後我大學要考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了。”

這時沈萬悅的手機響了，是沈母來電催他回去。作為今晚的主角，他還是不能離場太久。

挂了電話，他從秋千架上起身：“我得回去了。”

走到了蔡睿涵身邊，他在他面前彎下腰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笑道：“加油，祝你心想事成。”

蔡睿涵感覺到他掌心傳來的溫度，仰頭看向他。暖黃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笑意溫柔。

他心想，下一幅人像，就畫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