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猛獸支配了他

猛獸支配了他

大概是外表的原因，每當發生了什麽肢體沖突，別人的第一反應都以為蔡睿涵是被欺負的那個，但實際情況往往正相反。

自他有記憶以來，家裏的争吵和暴力從未間斷過。父親是個脾氣火爆的人，還愛鑽牛角尖，什麽小題都能拿來大作一通。母親性格強勢，嘴皮刻薄，從來都是毫不退讓。這樣的兩個人湊到一起，三天兩頭發生熱戰，吵架已經不算新鮮，連動手都是家常便飯。

在最開始的時候，蔡睿涵是恐懼的。每次吵架，兩個大人不停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對方，那刺耳鑽心的話語、那歇斯底裏的吼叫，即使不是沖着他來，也是一種驚悚的恐吓。

罵戰只是上半場，下半場必然是大打出手。從互相推搡到扯頭發、扇耳光、扭打到一起，然後波及到周圍的一切。鍋碗瓢盆從來不能幸免，桌椅經常被摔到瘸腿，最嚴重時連電視也被砸壞了，家裏到處一片狼藉。

蔡睿涵在家庭大戰的夾縫中戰戰兢兢地生存。他怎麽也搞不明白，父母既然這樣相看兩恨，為什麽不幹脆分開，非要繼續互相折磨呢？

有一次，母親私下裏問他：“我跟你爸那個瘋子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這婚非離不可。到時候你要跟誰？”

母親平時還是講道理的，不會像父親那樣無緣無故挑刺罵人。蔡睿涵憑着小孩子趨利避害的本能，告訴她：“媽媽，我要跟你。”

但母親聽到這個回答并不開心，而是繼續問：“要是我跟你爸離婚，你就再也沒有完整的家了，你不害怕嗎？”

蔡睿涵很誠實地說：“可是你們平時打得那麽兇，我也很害怕。如果分開了，你們就不會再打起來了。”

母親錯愕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冷血！別人家的小孩都求着父母不要離婚，知道幫爸爸媽媽調和矛盾，人又乖嘴又甜。你倒好，巴不得這個家散了！”

蔡睿涵懵了。明明是母親自己決定了離婚，來詢問他的意見，為什麽當他表示支持時，她卻又氣他不懂事呢？莫非她期待看到的其實是兒子的恐懼與拒絕，好以此得到一個名正言順維持現狀的理由嗎？

關于離婚的話，父母在每一次爆發沖突時都要說，卻每一次都言而無信。

他漸漸放棄了期待，卻還是想要阻止這無窮無盡的亂戰。年幼的他想不到什麽辦法，哭着要爬上窗臺：“不要打了！再打……我、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這樣确實有用，但不多。

等長大了一些，也許是祖傳的血脈覺醒了，也許是多年的耳濡目染産生了質變，或者二者兼有。當父母再大動幹戈時，他也加入了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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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抄起椅子砸碎窗戶的玻璃，大吼：“不要打了！再打我就把你們從這裏扔下去！”

兒子長大了，已然學會以暴制暴。父親憤怒而慌張：“好，好！你現在翅膀硬了，知道造反了！你以為我想成天在這個家裏挨罵受氣？這麽多年我忍着不離婚都是為了誰！”

他咆哮道：“我哪知道你是為了誰，反正不是為了我！”

是時候揭開他們的謊言了。

他親眼看了那麽多年，怎麽會不知道。這兩個人從沒有想過要解決問題、放過彼此——不如說，他們甚至樂在其中，在這樣畸形可憎的關系中得到一種扭曲的樂趣。

互罵互打就是他們調情的方式。他們習慣了用互相傷害來确認自己在對方心裏的地位，經歷了再多的謾罵和暴力都分不開，顯得他們的感情多麽的厚重。拿為了孩子來當借口，又顯得自己的忍耐多麽的偉大。

他作為唯一無辜的人，是這段畸形關系的副産品，是個掩蓋他們真實意圖的幌子，是夫妻情趣play的一環。

升上高中後，他離家當上了寄宿生，總算是能喘口氣。但集體宿舍生活也并不順利——他繼承了父親的暴躁，也繼承了母親的刻薄。

在不知不覺中，他早就變得敏感易怒、脾氣火爆，并且伴有暴力傾向。

多人合住在一個寝室裏，摩擦難以避免。他長得漂亮又愛幹淨，本來就是男生宿舍裏的異類，舍友們有意無意地排擠他。他早就已經滿腹不爽，直到某天矛盾升級，他跟一個舍友大打出手，手邊拿到什麽砸什麽，把人家腦袋砸開了花。事後賠了錢，挨了處分，有了惡名在外。

那時候他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一旦脾氣上來時，自己是失控的。身體裏像是藏有一頭蟄伏的猛獸，一旦猛獸覺醒，他根本按不住它。

外面有許多關于他的流言，同學校友們對他褒貶不一。不過天生貌美的人總能有一些任性的權利，就算他行為出格，也有人願意對他戴上一層濾鏡，只當那是無傷大雅的年少輕狂，甚至讓他更有魅力了。

他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又有幾分繪畫的才氣，一直心高氣傲。雖然從中學時代就有許多人向他示好，但他都不為所動，覺得自己應該配上一個最優秀的戀人。

進入大學，賀星池出現了。賀星池樣樣都好，外表帥氣，頭腦聰明，性格開朗有趣，家境也很優渥，完美符合他的期待。所以當他向他展開熱烈的追求時，他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在一開始，他們當然度過了一段非常快樂甜蜜的時光。不過矛盾很快就出現了，他的性格缺陷在親密關系中暴露得更加明顯，他像父親一樣喜歡找茬罵人，又像母親一樣尖酸強勢。在他們第一次大吵時，他竟沒忍住抽了賀星池一個耳光。

當時賀星池震驚得都愣住了，從沒有人這樣打過他——用這種羞辱的方式。

能被他看上的賀星池，自然也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能做出的忍讓很有限。兩個沒有學會包容的少年人，即使一開始懷有滿腔愛意，也無法熬過那些無窮無盡的、一再升級的沖突。

從任性拌嘴到認真争吵，從激烈對罵到互相撕打，愛意漸漸被怨恨和疲憊取代了。

當他發現自己竟在用當年無數次聽過的話語、用自己最恐懼和厭惡的暴力來攻擊賀星池時，雖然很不情願，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就是他最熟悉的，甚至是唯一習得的愛的方式。

他跟他的父母別無二致，身體裏的那頭猛獸支配了他。

就在今天，他跟賀星池又大吵了一架。他在氣頭上時砸碎了一個瓷杯，那是去年聖誕節時他跟賀星池一起親手去做的，一對充滿紀念意義的情侶瓷杯。

賀星池很傷心，也徹底的失望了。他們前所未有地狠狠幹了一仗，或許心裏都已經明白，這是最後一次了。

偃旗息鼓之後，賀星池一言不發地摔門離開。蔡睿涵筋疲力竭地癱在床上，陷入一種自我厭棄的情緒，又感覺很茫然。

他想起還有一個人，那個人總能讓他感到踏實和平靜。如果去找他，心裏是不是可以好過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