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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此後幾天，畫境之中雨水連綿，雨勢洶湧。

長月九疑很有耐心，每日專心打坐，夜晚撰寫心得。雨水小一些的時候，他會在院子中練劍。

冷雨順着他漆黑的劍背滑落，順着他雪白的脖頸滑落，在他的身旁形成一片模糊的幕布，流動的光線勾勒出刀劍的軌跡，

他沉默着，肌肉緊繃。自我與劍術融為一體，劍招更加淩厲、更加放肆。

黎瞳坐在亭子裏，大多數時候都捧着一本書。

她坐在那裏的時候很安靜，每天會給自己梳扮各種各樣的發型，有時是發髻，有時是多辮，就像她這個人一樣，跳躍變化。她的視線專注地落在書上，一目十行，偶爾挑眉思索時，眉宇間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尊貴的慵懶。

一滴雨水沿着長月九疑的下颌線滴落，滴在鋒利劍刃上，被削成兩半。他手掌上揚，長劍直入青雲，風雲異動，漫天雨水剎那間靜止在半空中。随着他意念輕動，長劍“倏”地落入劍鞘，雨水驟然重新紛紛揚揚地落下。

“師兄，好劍法！”

長月九疑走上長亭，濕潤的衣料緊貼在他的身上，勾勒出結實的線條，頭發上的水滴滴答答。

黎瞳不知何時已經看完了書，正剝開一個橘子。

她喜歡吃橘子。

清香從她白皙修長的手指中溢出來，她指頭捏住橙黃飽滿的果肉，一邊放入口中一邊笑盈盈地看着他。

長月九疑淡淡地想，這絕不是一雙勤奮習劍術的手。

只是她既是重山派的師妹，非天劍閣的弟子，他不必多管閑事。

他兀自念起口訣，烘幹衣衫。

黎瞳早已經習慣他的沉默寡言，她繼續言笑晏晏道：“唔，師兄不僅好劍法，而且好身材，好樣貌。依我看，是三好仙修。師兄……”

“你不必同我說那些重山派的花言巧語。”長月九疑終于開口，平靜打斷。衣衫已幹，随風輕揚。

好吧，反正黎瞳只關心：“那師兄，我們什麽時候開飯？”

沒想到天劍閣的長月侍神很會做飯，雖談不上什麽八珍玉食山珍海味，但鮮美可口，別有一番滋味。

長月九疑邁入廚房，道：“今日有何發現？”

兩人分工明确。長月九疑做飯，黎瞳出門與周邊的人交際打探信息。

她跟在他身後，若有所思道：“師兄，我發現這畫境裏的人很窮。無論男女，瘦骨伶仃，飯都吃不飽。可是每戶人家的小孩卻都要上學。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長月九疑低頭，從尾巴向頭部方向刮刮魚鱗：“小孩上學學的什麽？”

片片銀色魚鱗被飛快刮落，令人想起他淩厲的劍法。他翻過魚身，剖膛開肚，魚血從大拇指虎口處流下來。

若是有外人經過，會以為是一對尋常的夫妻，邊做飯邊讨論小孩上學。

“忠、孝、信、悌。”黎瞳一字一字道，“包括此畫境之中的書籍，皆是與這四字有關。”

還有那日的農婦，從她手臂的傷口可以看出，她在家中常常遭受丈夫的毒打，卻依然任勞任怨，對丈夫畢恭畢敬，送飯時不敢仰視丈夫的臉，要将把盤子托的跟眉毛齊平。

這些與天壇祭祀圖會有何關系呢？

黎瞳還沒有想明白，她直接了斷地說出另一個思索已久的問題：“師兄我想，既然我的身份是琴師，那我們離開畫境的任務，是不是就是在天壇祭祀時演樂？”

根據她這幾日的了解，每個村落都有本鄉的樂師，地位很高，主持鄉裏的紅白事、鄉典祭祀等許多重要場合。她便是其中一位。

皇家也有一隊樂師，主持宮裏的禮儀事項。偶爾會下到鄉村考察，正如當日他們在田間所見的那人。

長月九疑已經将魚都處理好，放入鍋中添上水。他沉思着低聲道：“看來要進皇家一趟。”

黎瞳望向窗外，雨天陰沉沉的。已經到了傍晚用飯時分，村落裏炊煙四起，直直地飄向天空。

她心內有一個不好的猜想，神色之中不自覺地多了幾分憂慮：“不知這進皇家的契機會是什麽？”

雨水在院子裏淅淅瀝瀝，鍋裏的水撲騰撲騰地煮沸。

長月九疑蓋上鍋蓋，惜字如金：“等。”

——

進入皇家的契機，比黎瞳想象的要來得早。

她是在睡夢中被大呼哭喊聲驚醒的，沉着快速地披好衣衫後，黎瞳推開院門，盡管她曾想過畫境中劇情的發展方向，并為之做好了準備，仍被眼前的場景驚了驚。

她所在的地方地勢略高些，往下望去——

月光下，洪水從禹江的方向如千軍萬馬般，肆虐而來，以無法想象的破壞力沖擊着一切阻擋在前面的東西。原本平靜的村莊被迅速淹沒，房屋、田園以及一切可以看見的地方都被水覆蓋。

巨大的漩渦形成在狂亂的水流之中，恐慌的村民四處奔逃，在黑暗中尋找着高地和安全的避難處。而洪水攜帶着樹木、廢墟和各種雜物漂流，形成龐大的漂浮物群，砸向人群。

悲慘的呼聲回蕩在洪水中，人們的尖叫與恐慌交織在一起。一道無助的嬰兒啼哭聲被洪水淹沒。

黎瞳臉色立時冷峻，她輕點腳尖，身形一閃已踏水而去，伸出手臂，抱住漂浮木盆中的嬰孩，舉目望去，已看不到他的家人。

零星火把在暗夜中顫抖搖晃着，很快就被水打濕。

明明這幾天雨已經小了許多……除非是禹江的堤壩塌了！

黎瞳不會哄小孩，手忙腳亂地将他在懷中搖了搖，趕緊交給聚集在高地上的村民。村民們擠在一起，有她認識的田地裏的農夫、送飯的農婦，還有她近幾日交際的村頭打鐵的工匠、賣肉的屠戶。他們舉着火把，看到她身法飄然，紛紛眼睛發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叫道：

“琴師！”

“琴師會道法！”

“你們在這裏不要動。”

黎瞳冷靜安慰，她轉過身，用一根木簪很快将長發挽起，片刻後消失在洪水中。

天昏地暗，水勢洶湧之中，一片如霞光大紅色的衣衫照亮，将一個個淹沒在水中的人帶出來。她的發尾如柳枝輕搖，水将衣衫的顏色潤濕地更加鮮豔。

不知道來回了多少趟，黑夜過去天将明。洪水的水勢漸漸減弱，所有的村民都擠在一處。

黎瞳施了烘幹訣，驅散自己與其他人身上的寒意。經過漫長的奔波，她的頭發已經淩亂不堪。淡淡的雲彩在遠處天際如碎金浮現，雜散的碎發被晨風吹動，不時拂過她明亮的眼睛。

少女剛才忙于救人，此時卻悄然退後一步，站在一棵高大的樹下，隐于黑暗之中。她橫着咬住木簪，雙手細細整理好臉龐上的散發，同時饒有興致地注意着村民們的動靜。

局勢混雜。雖然性命暫時無虞，村民們還沒從震驚緩過神來，往下望去，昔日家園、錯落有致的低矮村莊已經蕩然無存，禾苗稻田只剩下洪水滾滾。

衆人臉色蒼白，手臂上還攜裹着泥沙與血跡。觸目驚心之中，賣水産的商戶喃喃重複道：“是禹江的堤壩塌了，是禹江的堤壩塌了！”

有人搶着怒斥道：“怎麽可能，禦史大人前不久加固過！”

“我親眼所見。我今日本是要去禹江那片進魚貨，”商戶蒼白着臉，在人群裏找了一圈，目光落到黎瞳身上，急道，“大水沖垮了堤壩，是琴童救了我。他如今還在禹江，生死未蔔。”

怪不得始終沒見到長月九疑。

黎瞳想，以他的境界修為，一定是在水透過裂縫時，就能感知到堤壩塌了，第一時間趕到現場。水流漸緩，應該也是他以某種方式攔住了洪水。

水産商戶為人向來厚道，村民們見他說得有依有據，不由得也都心生疑窦、議論紛紛：

“真的是堤壩塌了？”

“禦史大人怎麽會這樣？當日他可是信誓旦旦地向咱們保證，一定會加固加牢堤壩，絕對不會出事。”

“我的家啊，我的家沒了……”

“胡言亂語！”

一聲蒼老但強有力的聲音響起，頃刻壓制住漸成鼎沸之勢的争議。

頭發花白的老村長站起來，顫顫巍巍地以拐杖敲地，震震之聲在高地回蕩：“堤壩塌了——乃是天劫，你卻要污蔑禦史大人，妖言惑衆；引發騷亂，其心當誅。”

水産商戶被人群孤立起來，他額頭上還不停往外冒着血，吓得惶恐道：“我沒有，我沒有……”

風向瞬間就變了。村民們如同變臉一般，紛紛站在村長身側，指責道：

“禦史大人代表的是皇帝陛下的旨意。”

“你以下犯上，捏造謠言，是為大不敬。”

“以卑臨尊，簡直罔顧等級禮法。”

男人們群情激奮，女人們抱着孩子，低着頭站在各自男人身後不言。

說出的話與黎瞳在書籍上看到的分毫不差。等級、禮法、綱常、尊卑……就算洪水滔天，家破人亡，這也是深入他們骨髓裏的東西嗎？

身後的樹葉被風吹得嘩啦作響

黎瞳隐在樹影之中，臉色晦暗不明。她望向遠處，太陽還未升起，只有霞光微微透過雲層外滲。

她莫名地輕笑。

這個畫境，到底想讓她看到什麽？感悟什麽？

人人聲讨中，此前在田間見到的皇家樂師從隊伍中走出來。他拂了拂衣袖，盤坐在地上，手指勾勒琴弦。

琴聲渺渺，細細安撫。人群安靜下來，皆跪拜在地。

“君恩如水流，潤物細無聲。”樂師慢慢開口，在琴聲之中，人們仿佛看到禦史大人親力親為修建堤壩，皇帝陛下關心過問。

琴聲到達高峰之時，天邊萬丈霞光傾瀉而出。恢弘大氣，給世人注入君王的解救感。

村民們一掃臉上的驚恐與悲憤，忠誠地伏跪在地上。

多麽和諧有序的場面，多麽聽話的人，連半點質疑與反對聲都不再有。

只有洪水裹攜着嫩綠禾苗從眼前沖過，很快就被漩渦吞噬。

跟随着皇家樂師的皇家侍衛走向黎瞳，開門見山：“你是這鄉裏的琴師？你還會道法？”

黎瞳做好準備：“正是。略通一些。”

“最近各地災害頻發。皇帝陛下要在天壇舉行祭祀，在全天下招募一位會道法的樂師，以向天神禱告。”侍衛拱拱手，格外尊敬，“琴師可願意随我入宮？”

“能為陛下效力，是在下榮幸。”黎瞳道，“只是我有一位琴童，現在禹江江畔，我要先去找他。”

侍衛道：“禹江水勢過大，琴師還是不要輕易前往。不如您先入宮，我代您尋到琴童，帶他入宮。”

“也好。”黎瞳望向無邊無際奔騰的洪水，想了想道，“那麻煩您幫我給他帶一張字條。”

禹江江畔，堤壩傾毀，無數大小石子崩裂。洪水聲勢滔天地從高處奔湧而下，卻在中途被一道無形劍氣橫腰攔住！

水勢越積越高，劍氣亦直沖天際，如屏障般将洪水抵擋。

長月九疑黑衣獵獵，單手握劍，如一尊真神鎮于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