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十二章

“虞晚與曹萬石結了同心契約，然後呢？”

花一流聽得又入迷又急。她在琅音鎮見過曹萬石，自然知道此人心胸狹隘，絕非良配。

夜色深沉，孔雀大妖脖子上九珠項鏈上的八只眼睛像是困倦了，一個接一個打着微小的哈欠，不争氣地阖上。它們的主人卻在回憶中越來越清醒。

孔明顏繼續說道：“最初虞晚應該是很快樂的，她可以自由出入昆吾城的任何地方。”

狐族從前在天山上的生活很單調，食物只有雪海裏的魚，娛樂方式只有看着天空數雲朵和踩雪。

而昆吾城裏，街巷的繁華熱鬧，衣食住行的精致多樣，讓不谙世事的小狐貍眼花缭亂。

孔明顏還記得第一次帶虞晚吃蔥油雞、清蒸雞、紅燒雞、涼拌雞絲“全雞宴”時，她眼睛都瞪直了，張開雙臂歡呼：“明顏，你真是我最好的姐妹。”

她第一次吃冰糖葫蘆的時候不知道要吐核，咽下去才後知後覺地問，會不會從她肚子裏長出山楂樹。

可慢慢地，虞晚出曹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雖然每次出來時仍會第一時間尋孔明顏。兩人仍然一起游船散步，一起吃冰糖葫蘆，可她臉色越來越差，心事重重，問她怎麽了，她總是搖搖頭，“明顏，我可是狐女，你不用擔心我。”

“直到後來，我再也見不到虞晚了。我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她只托人給我帶來一封信。”孔明顏小心翼翼從懷中取出一張對折起來泛黃的紙。很明顯，這封信是在倉促之中寫就，沒有信封，沒有火漆。但很平整，上面還印着粗犷的血指印。

是男人的指印，黎瞳想，大約是将信帶來的那個人的。

孔明顏環顧四周衆人的臉色。重山派的一對師兄妹聽得認真、微蹙眉頭，天劍閣的長月九疑眸光沉靜，如寒潭月深不可測。

而那位十四公子在燭火搖曳中神色溫柔，竟然她生出幾分親近之感。小公子沖她輕輕颔了颔首。

她下定決心：“在這封信裏，虞晚告訴我，她偷偷發現，曹家人在研制一種藥丸，食之會使妖族發瘋。她囑咐我快些離開昆吾城，以免遭受災禍。”

花一流想起在蜃船上所見之事，脫口而出：“那些蛟龍是不是就因為……”

Advertisement

靈犀點點頭，取出木盒子打開，柔聲問：“孔老板說得可是此物？”

“正是。”

雖然靈犀已刻意将木盒子遠離孔明顏，但那股對妖族而言，馥郁濃厚的迷香氣味仍使得她不由自主地輕顫，直到感受到身側驟然升騰起一股冰冷的劍意，孔明顏的雙眸漸漸清明，從懷中取出煙袋，“請諸位不要介意。”

說完玉手持着煙杆，沉默仰頭，烈火般的明豔紅唇微啓。烏黑的頭發柔順地滑落到白膩如脂的脖頸中。

女子容顏絕色，一舉一動都獨具風情，卻愁腸萬千。

煙霧缭繞中，長月九疑無聲收了劍意。他收回直視孔明顏的目光，又在無意中，隔着嗆人的煙霧，與那位十四公子遙遙對視。

對方輕愣，很快禮貌地微微一笑，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

……這位十四公子時常予人一種真誠良善的錯覺。

可只要長月九疑的目光稍稍向下移動，又見黎瞳衣領處裸露出的皮膚上有幾處深紅色的暧昧痕跡，他不知這是赤練火蛇纏繞所致，只當是十四公子輕浮風流的本性。

“起初我并不明白曹家研制這種藥丸要做什麽，”孔明顏抽了幾口煙，穩定心神，雖面色清冷，言語之中哀痛難掩，“後來妖族發瘋的越來越多，不僅傷人，也自相殘殺，如此曹家就名正言順清除發瘋的妖獸，要麽當場斬盡殺絕，要麽就鎖入曹家地牢，成為實驗對象或是藥材。”

沒有人知道這些妖獸為何會突然發瘋。只有孔明顏知道。她試過告訴過幾個同族，但不敢拿出信件，怕曹家對虞晚不利。如此一來，無憑無據，無人相信，更不敢輕易質疑如日中天的曹家。一些未開靈智的妖獸根本無法溝通，藥丸發異香，足以吸引它們神志不清，不顧一切地大快朵頤。

形勢越來越嚴重。

孔明顏不再妄圖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她只想帶虞晚走。離開昆吾城，回天山，回丹穴山，若是都回不去，只要她們兩在一起，千難萬險都不足懼，千山萬水都是風景。

可曹家如鐵板一塊，她無法進入，幾次徘徊與打探甚至引起了懷疑與戒備。孔明顏沒有辦法，只好先離開昆吾城，來到蜃船，一邊廣交人脈，一邊留意虞晚的任何消息。

葉作舟若有所思：“所以你想要我們去到曹家，帶出虞晚？”

他是仙修界鼎鼎有名的修士之一，重山派為四派第二，昆吾堂沒有理由拒他于門外。更何況還有長月侍神在，這位可是在哪都會被奉為座上貴賓。聽聞從前有世家宗門榮幸至極，鋪百裏紅綢，迎接侍神。

“不，”他的想法被孔明顏否定了。她搖搖頭，神色嚴峻，耳邊幾縷長發滑落而不自知：“我的人傳來最新消息，虞晚躲過監管，從曹家偷跑出去了。如今，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昆吾城的碼頭由曹家人牢牢看管，進出不易。所以我想，她一定還躲在昆吾城的某處。”

曹家丢了狐女，不敢聲張，但一定會在暗處加大巡邏與排查。虞晚勢單力薄，想要依靠自己出城，必然難如登天。

黎瞳思索片刻，以折扇輕撫掌心，不客氣地将話說得清楚明白：“據在下所知，昆吾城雖名為城，但山海遼闊，疆域萬裏，從城東向城西需行五天四夜，故稱之為國也不為過。而我等四人初來乍到，且對虞晚的模樣、性情都一無所知，當真是‘人生地不熟’，孔老板若是指望我們從茫茫大海中幫您撈一只小狐貍出來，恐怕有些強人所難。”

“有一個人可以幫你們找到虞晚”，孔明顏定定道，“司屹野。”

黎瞳沒聽過這個名字，但幾乎是一剎間想到昏暗的船艙中，一邊滴着血，一邊咬牙狂奔的糙漢。他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有些踉跄搖晃，高猛地又如閻鬼可怖。

想吃她的馬？還真是冤家路窄。

靈犀與大小姐心照相通：“孔老板，您說的可是賭坊中躲進您雅間裏的夜月狼？”

花一流也想起來：“啊，那對給蛟龍下藥的魚夫魚婦也說過，‘堂主有令，只要能殺了夜月狼，重重有賞’……孔姐姐，這個司屹野到底是什麽人，昆吾堂堂主為何要殺他？”

“他是什麽人我也不太清楚，”沒想到孔明顏卻說，“我曾因虞晚與他有過幾面之緣罷了，算不上什麽知根知底的朋友。虞晚這封信便是他帶給我的，送完信他就去了離天山十萬遠的荒原。若非我此次傳訊與他，恐怕他此生不會再踏入昆吾城。”

她寥寥幾筆，不輕不淡就帶過了司屹野的身份。不知道是真不清楚，還是因妖族之間心照不宣的互相保護，或是司屹野的身份與救虞晚的事關系不大，所以不想浪費時間細說。

花一流“咦”地一聲，問：“那孔姐姐如何篤定司屹野能找得到虞晚？”

衆人皆有此疑惑，唯有靈犀笑道：“我想，是因為他曾經咬過虞晚姑娘吧？”

“正是。”孔明顏側目，不動聲色地想，這位跟随在十四公子身邊的醫女溫婉靈敏，聰慧博學，對狼的習性竟也如此清楚。

那……這十四公子究竟是什麽人？

“司屹野曾在無意中咬過虞晚的手腕。只要被夜月狼咬過，就會被其終生标記。天涯海角，千年萬年，他都能聞得到虞晚的氣息。”孔明顏低下頭，青蔥玉指敲了敲脖子上的珠目項鏈，八只熟睡的圓眼睛像被人叫醒，還有幾分起床氣，生氣地“哼唧哼唧”起來。

“連接到小九。”孔明顏命令。

珠目齊刷刷地停止抱怨，立刻一絲不茍地進入到工作狀态。八只眼睛，如同八面鏡子，映出同一個畫面。

昆吾城下了雨，淅淅瀝瀝。

高大的男人靠在漆黑的巷子角落，他臉上蓋着濕漉漉的草帽，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有只黑黝黝的老鼠從他身邊溜過，似乎是嗅到他指縫裏饅頭碎屑的香味，圍着他的手打轉。

就在這時——男人的手陡然動作，瞬間抓住老鼠，用力一捏，手背青筋暴起。

這只老鼠最終被司屹野捏爆了還是塞進了嘴裏，衆人不得而知。因為孔明顏适時關閉了畫面。

“那夜蛟龍作亂，司屹野坐小船先行，我知道他絕不會聽我的話到此島上等我，就派了一只眼睛跟在他後面。”孔明顏從項鏈中取下一顆，“他為了混進昆吾城的碼頭浪費了好幾日，目前還沒有找到虞晚。你們只要攜帶上這顆珠目，就能随時知曉司屹野的行蹤。”

她猶豫了片刻。

顯而易見，她應當将這顆珠目交予長月侍神。但長月侍神面容冷峻，氣度清寒，實在令妖族膽戰心驚，不敢接近。孔明顏踟蹰着，向黎瞳伸出掌心。

女子溫熱的掌心中，珠目左看右看，轉來轉去，視線與黎瞳對上的剎那，浮現出一顆怦怦直跳的紅心。

黎瞳示意靈犀用小葉紫檀的盒子将珠目小心保管好，說道：“着實是個奇妙有趣的法寶。”

“明顏在蜃船積攢了不少金銀珠寶、靈石法寶，”孔明顏以為她是在提點自己，情真意切道，“仙長若真能救出虞晚，願全部奉獻與諸位。”

她垂首懇求，迫不及待地将能想到的好處都許諾，全然看不出鳳凰一族的矜貴與傲慢。為了虞晚，她一只翺翔九天的鳥，自甘經營着深海裏不見天日的船。

花一流剛要擺擺手義正言辭地拒絕，卻聽見小十四笑道：“賭坊一事，想必孔老板也能看出來，我這個人最不缺的就是靈石，這兩位重山派的朋友只對名劍感些興趣，而紅塵俗物對長月侍神更如過眼浮雲，水月鏡花。”

豈止是過眼浮雲，根本就是避之不及。

“那……您想要什麽？只要明顏做得到，自當竭盡全力。”

黎瞳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熱茶，低眸去撫盞沿，“聽聞吃了孔雀的妖丹可使人青春不老、容顏永駐。只是妖沒有丹，便是沒有命。”

她擡頭直視，語氣不像是假：“所以換言之，我想要你的命，你能給嗎？”

花一流來不及詫異，就聽到孔明顏毫不猶豫地一口應下：“好！”

虞晚曾救過她一命，不過是以命抵命，只要能救小狐貍自由。

只要這位十四公子真有本事……

“答應地這麽爽快，看來此事沒什麽難度。算了，你的命我不要了。”茶香朦胧中，黎瞳倏而語調一轉，笑眯眯道，“誰讓我這人最愛憐香惜玉。世上若少了花月美人，那還有什麽意思。”

孔明顏怔了怔，還沒回過神的目光望向其他人。

葉作舟心領神會，小十四剛才是在試探孔明顏的決心。他清揚一笑：“別看我，我也什麽都不要。我們重山派，助人為快樂之本。”

花一流頭點得像撥浪鼓，附和大師兄。

“九疑有一要求。”

一片行俠仗義惜香憐玉的溫暖氛圍中，從始至終靜默的長月九疑忽然開口。

他坐在黎瞳的對面。燭火下，薄唇挺鼻，每一處輪廓線條看似溫和，而蘊藏着鋒利的寒意。

長月九疑冷淡道：“救出虞晚後，她不能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