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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當然喜歡了，”在長月九疑的神情完全黯淡之前，黎瞳眨眨眼，“他是我的兄長。”

長月九疑低下頭，眸光如水中潋滟的月色，溢出缱绻柔光。他輕輕吻上那張調皮的、總愛胡說八道的唇。

大小姐盡量裝作不以為意。但冰涼的面具若離若即地貼着她的脖頸，與溫熱的鼻息交織一道。

面具下的人在用盡全力取悅于她。

帷帽下垂的黑紗肆意飄動，如潑灑的水墨。水墨畫中，堅硬的冬雪下，開滿柔軟又纏綿的梅花。

黎瞳悶哼一聲，好奇：“你的劍骨已失，但你的修為不退反進。”

長月九疑道：“是你教會我自在随心。我去看了啞叔的墓，種了許多的茉莉花，想念一個人，而非思索大道，似乎讓我的心更加平靜。”

“那你學會喝酒了嗎？”黎瞳抵着他的鼻尖，笑眯眯地問。

“我不喜飲酒。”長月九疑搖搖頭，面具後鼻梁上那顆清晰的小痣也跟着動了動，“只是會偶爾聞一聞那種烈酒。”

想她的時候，就會聞一聞烈酒，或者聽一聽鈴铛熱鬧的聲音。

長月九疑看向眼前人。

天劍山石壁前的話歷歷在目，他仍害怕自己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場糾纏。可又無比沉淪在此刻的十指交錯，呼吸交融，不願醒來不舍抽身。

“你不是回魔域了麽？為何會出現在此地？”他想到什麽，輕蹙眉問道。

黎瞳坐在桌旁，将收到的葉作舟信件遞給他。

“我知道你會擔心他們。”長月九疑将面具取下，滿是疤痕、不喜言笑的臉更顯得生人勿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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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剛剛被親吻腫紅的薄唇又格外惹眼。

“我找到了最後見到他們的人，花雨宗的徐青珏。依她所言，葉作舟為了救他師妹一命，以身祭山。而花一流斷了情絲，全無牽念。久居重山派，沒有人再見過她。”

葉作舟，以身祭山。

黎瞳想到霞光下，他面龐三分酒氣，五分潇灑自如，“小十四，這是我的名箋。以後遇到有人為難你，你就拿出來。”

“沒有辦法了嗎？”

“并非全無辦法……但你先回魔域。”

“你為什麽讓我回去？”黎瞳捕捉到長月九疑話語中幾分不同尋常。

長月九疑低着頭，骨節分明的手将信件耐心折好。他唇瓣上的甜水漬在燭光下尤顯暧昧，大小姐伸出食指輕劃過他的面龐，慢條斯理道：“侍神不會要告訴我什麽仙魔不兩立，怕我的出現讓你為難。”

“我不是什麽侍神，我……”長月九疑神色平靜，只是卻将心頭湧上的那句“我是你的”壓抑了下去。

她是自由的，無拘的。他難道豈盼用一張毀掉的臉、用炙熱的情感向她表達什麽嗎。

“只是如今仙修暗流湧動，恐有浩劫将至。你不能來涉險。”

“浩劫？”

大小姐沉吟片刻，道：“我曾做過一個夢。夢中，魔域遭了一場浩劫，我爹娘和兄長都被人所害。那人，正是天劍閣太上長老之子。”

——

冬夜漫漫，寒風吹得窗戶砰砰作響。

姜寒蘇一夜未眠。

瞳妹房間中，那一聲突然的，急促的呼吸一遍遍被無限放大，愈發刺耳。

他眼角微紅，額頭青筋狂跳不止。次日一大早，便端着早茶，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趕到瞳妹房門口，還有幾步，房門倏然被無聲推開，走出一個戴着帷帽的男子。

明明一襲黑衣，卻顯得卓然不染塵。他垂袖而立，又似不見底的深潭，沉默吞噬所有想窺探他的人。

“給我吧，”長月九疑淡淡沉聲道，“她還沒醒。”

姜寒蘇眸子裏的像是天生為瞳妹帶的溫柔暖意轉瞬而過，變得陰冷如夜，更有幾分像婆羅魔尊。

他已經竭力掩飾腳步，但這人提前預判他的到來。

這個人的修為在他之上。

姜寒蘇視線掃過，見對方還好衣衫整齊、手指蒼白，但身上依然沾染有瞳妹的氣息。

有瞳妹的氣息啊，他憑什麽有瞳妹的氣息啊。

少尊主彎起唇角似笑非笑，語氣卻緊逼如索命閻羅，冷硬尖銳，無形扼上對方的咽喉：“你是誰？”

長月九疑有一瞬的遲疑，心想瞳瞳的兄長似乎并非她說的那般溫潤淡然。他冷清重複道：“她還未醒。”

“我問，你是誰？”

兩道靈氣自兩人掌中生出。

門被推開了，黎瞳走出來，臉龐梨渦淺淺：“兄長，他是我請的算命先生。”

靈氣瞬間消散無形。

“算命先生，”姜寒蘇轉過頭看向瞳妹，悄無聲息将，柔軟問道，“你請他算什麽呀？”

“算出我們今天的目的地。”黎瞳望向窗外的崇山峻嶺，“重山派。”

——

幾日後，冬日裏起了大風。狂風将黎瞳等人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幾人站在腳下下，仰望山巒連綿萬裏，起伏跌宕，如同大地的脊梁，連綿不絕。郁郁蔥蔥的峰林隐現在雲霧之中，若隐若現。

繞過幾道山路，偶見幾個重山派的弟子們帶着行李匆匆走過。

靈犀一打聽，才知天劍山不日又要舉辦仙修大會，他們都是趕着去參加的。問起花一流，有個好心的弟子指了指路。

“天劍山又要舉辦大會？”靈犀一邊走，一邊問。青衫醫女看着單薄，在狂風中腳步卻行得穩穩當當。

覆着霜的石階發白，飄落着幾根孤零零青色的松針，踩在上面有種凄涼之感。

遠處的天空陰沉沉的，孤雁掠過樹梢。越往山深處走，越寂寥，全然不符花一流愛熱鬧的性子。

“這半年來，人間域舉辦了多次大大小小的集會，召集了各門各派的弟子上天劍山。”長月九疑的帷帽被風吹動，露出耳畔兩縷飄飛的雪白長發。他聲音沉靜，形單影只，姜寒蘇覺得，這人與狡黠霸道的瞳妹，全然不同。

“這些弟子只上山不下山。太上長老對外宣稱，是将他們留在天劍閣修行。”他繼續道，“天劍閣是仙修之首，若能夠留在閣中無疑是難得的機遇。于是有更多的弟子趨之若鹜。”

“此事有蹊跷？”黎瞳略加思索。

臺階覆着霜。身側，兄長下意識卷起長衫，握住她的手，怕她摔倒。

長月九疑走在最後，将一切盡收眼底。他默不作聲地施了術法，将滿地的霜都化作了水。

水流無聲無息向下淌着，将臺階沖刷得幹幹淨淨。

他說道：“此事徐青珏在查。”

姜寒蘇的手卻絲毫不打算松開，反而越握越緊。瞳妹的掌心在凜冽狂風中是他唯一的暖意。

他與瞳妹合該如此，應如兩株從小到大纏在一起的植物，沒有人可以将他們分離。

“徐青珏？”

黎瞳腦海中浮現出戴着長長冰藍色鳳凰狀耳墜的路癡姑娘，和坐在輪椅上聰慧過人她的師尊。

“嗯。”長月九疑喉結滾動。

“她始終不信她的師尊沈鈞會逐她出師門。”

“如果另有內情的話。也許沈鈞是為了保護她……”黎瞳的話還未說完，被眼前的少女驚了一瞬。周圍一片寂靜，仿佛連空氣都凝固

高聳臺階之上，濃綠的松海之中，一間簡陋的木屋映入眼簾。

花一流坐在屋前，目光呆滞地望着遠方，眼神裏沒有一絲生氣，仿佛在看虛無的世界，完全不受任何事物的影響。長發散亂地披在肩上，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梳理。寬闊的衣衫挂在身上，在風中胡亂地飛舞，要帶着她一同飛離這人世間。

“小師妹。”

放在黎瞳胸口，葉作舟的信好像在滾滾發燙。

當時雪山之中，意氣風發的少年少女，相約許下再見的諾言。錦袍上的細細絨毛在冰雪的映照下，與明亮的眸子一起閃閃發光。

恍如昨日。

聽到黎瞳的聲音，花一流臉上沒有表情。她仿佛迷失在自己的世界裏，與外界完全隔絕。

她真的如虞晚說得那樣，換了個人。成了一個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靈犀快步向前，雙指搭在花一流的手腕上。可惜她斷的是情絲，非一般病症，縱使是妙手神醫，也無能為力。

花一流漠然地抽回手腕。她認得這些人，認得現在正看着自己的漂亮姐姐，是個魔修。

不過，她沒興趣同她們玩，同她們鬧，甚至是同她們說話。

靈犀忍住心頭酸澀，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上面是她從魔域釀酒最好的師傅那裏得來的秘方。

花一流曾說她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廚師，要學會釀黎瞳最喜歡喝的烈酒。她說這酒很香，說要一起吃遍天下，玩遍天下。

黎瞳沉默着。

長月九疑從徐青珏處得知，花雨宗的秘術，以命換命者可以活，但需被換命者以月亮山的泥土重塑其身，日以繼夜喚其名三年。

以小師妹現如今的狀态，絕不會耗費心力做這樣的事情。即使葉作舟是她最重要的人。

他用命換她。

她只是簡單地不再想起他。

長月九疑看了一眼黎瞳。心有靈犀般，兩人點點頭。他的長劍已毀。于是長袖下的右手揮動，地上一根沾了水的松枝應聲而起，破開狂風徑直向花一流擊去。

松香清寒冷冽，浸着他的聲音：“長月九疑領教重山派花一流劍招。”

姜寒蘇臉色微變。

原來是他。

他就是那個跌落神壇的長月九疑。

那，值得他跌落神壇的魔修是……

花一流垂眸不動。

黎瞳凜聲：“小師妹，刀劍無眼，你最好接招。”

花一流依然不動。

直直的松枝如箭離弦，勢如破竹，沒有絲毫猶豫。長月九疑的眼神亦冷峻如冰，無半分遲疑。

勁風呼嘯，松枝淩厲，越來越快。

松枝破空的軌跡倒映在她的瞳孔，

迫近她的眉心——

靈犀屏氣息聲。

黎瞳捏緊了手。

就在這時，一道極快的劍氣從身後飛出，猶如破曉的白光，将松枝震成幾截。碎片飛散，淩亂地墜向地面。

落英劍赫然浮于半空之中，懸停在花一流身前。劍身微微顫動，發出的嗡鳴，震人心魄。

劍氣餘威不減，猶如狂風過境，将滿天青翠欲滴的松針席卷而下，細小的松針在空中翩翩起舞，密密麻麻撒落，伴随着瑟瑟聲響，猶如江河奔騰不息，又似狹長扁舟于洶湧澎湃的浪潮中乘風而起。

花一流擡起頭，發上、肩上，落滿了松針，有如千千縷縷的情絲，斬不斷、理還亂。

忽然兩行淚水無意識地從臉龐流下。

“師妹這招就叫做：滾滾長江。如何？”

“滾滾長江，萬葉作舟。”

“萬葉作舟……葉作舟。”

她怔怔道，“師兄，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