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化瘀

化瘀

清晨的鴻山釋放出在秋天儲存的涼。秀一剛剛下了出租車,拉上了外套的拉鏈。再往上的一段路,需要自己走了。

半小時前,秀一走出燕城的火車站。這是她第一次自己出門旅行,從前都有人陪的。沒一會兒,“鴻山客棧”四個字出現。拖着行李箱走進大敞門的房間,應該是類似于酒店大堂了。

一位客人正在登記,秀一朝她微笑着點了點頭。

“老板去拿早餐了,您登記嗎?”

秀一點點頭。

“我幫你吧。”

秀一遞過自己的身份證,有些疑惑地走近前臺。盡管疑惑着,“謝謝你呀。”

白酒手回頭便看見秀一稍皺着眉頭的表情,她的眼神清澈,紮着半馬尾中短小卷發,皮膚很白。“我去年來過,跟老板認識,所以她才會讓我碰電腦的。”

秀一收回腦袋,笑着點頭,“我說呢,我還以為現在民宿的自助程度這麽高了呢。”

遞回身份證,白酒手問:“聽你這語氣,好像是有段時間沒出來玩了?”

秀一點點頭,“嗯,之前比較忙。”

白酒手沒再追問,拿起自己的包挪到旁邊的吧臺上,“你的名字還挺特別,秀一。”

“還行,我剛才看着屏幕,你好像叫白灑手?這個更特別。”

白酒手手持水杯,看着秀一笑眯眯的樣子,她真的很像清澈的大學生,不過眼神不太好使。

“是挺特別的,不過——”白酒手慢慢咬字:“同學,我叫白酒手。”

“啊?”秀一表情頓住,反應了一會,“噢,噢,是酒。不好意思,我看錯了。還有我不是故意看你的個人信息的,只是掃到了,覺得很特別。”

“沒關系,我也是掃到了,覺得很特別。”

秀一又挂起了那副笑眯眯。

翌日清晨,秀一見到了民宿的老板,上善,人如其名。她們之前聊過天,秀一知道平時民宿由上善的家人管理,因為上善之前在讀大學。

“然後我看見一位女士,發現房間裏布置得很特別,好奇心一上來就鬥膽走了進去。那位女士在彎着腰收拾東西,聽見我的動靜,就起身來接待我,邀請我上樓看衣服。這時候我才知道這是個私人的服裝外貿店,店裏整體的感覺就像古着店一樣,深棕色的地板和家具,房間和人一樣有氣質。”

“對,西華園也有很多這種店,都挺可愛。”

“是吧,現在這種店還挺流行的。我那時候剛上大學,不知道什麽外貿貨、古着之類的,就是覺得好玩,跟人家老板聊天。聊着聊着就深入了,她跟我講了她曾經如何走出了人生的困境,總之我那時候的感受是,這是一個‘經歷’過的人——有錢有智慧,擁有過,終于不為外物所累,到了享受人生的階段。”

“欸你還記不記得,她有過什麽困境啊?”

“父母生過重病。”

“啊,那這是挺不好的……”

後廚的門被推開,鴻山的清晨從南面擠了進來。

秀一還沒感嘆完生命無常,就看見上善的母親放下東西從後廚走了過來,“在吃早飯呀,你們聊啥呢?”

“早啊,李姐。上善剛才跟我說了開民宿的故事,是怎麽開始在大學受了啓發。”

上善回頭向母親笑,好像十分乖巧。

秀一不忘補充:“她真的好勇敢啊。”

李女士的臉上,交織着一種“孩子不省心”和另一種“我娃真厲害”的笑容,“又跟人講你的光輝事跡啦!”

門外,白酒手下樓,碰見上善的父親打了招呼,跟在他身後進了餐廳。

白酒手向上善點了頭,旁邊的秀一表情有點不自然,繼續打招呼,“李姨早啊。”

“白酒起挺早呀,”李女士給白酒手拿了她的專屬杯子,然後向秀一介紹:“這是上善的爸爸,叫王叔就行。”

“王叔好。”

上善轉向老王,“這是秀一,昨天剛來。”

一陣社交過去,上善例行跟李女士和老王說完安排,又折回餐廳繼續喝豆漿,“剛才我媽讓我要叫你姐,我覺得叫秀一多好啊,是不是?”

“沒關系,這樣親切。”

“就是,如果不問年齡,你跟我這個大學剛畢業的看起來差不多啊。”上善向白酒手要認同,“欸白酒,你覺得秀一有多大?你們昨天見過了吧。”

秀一發現了,大家都叫白酒手“白酒”。

秀一點了點頭,白酒手則看了秀一一眼。上善把這兩人的反應看在眼裏,內心暗道不對勁。秀一是通過社交平臺找到的上善的民宿,兩人之前就聊過,上善能感覺到秀一是比較內斂的人;至于白酒手,她經歷過變化,目前算是外放型的人。

上善想,這才一天沒在,就錯過了房客們的故事,接下來旅行幾周的話……要不趁淡季的時候去?不過,來這裏的人也不分什麽淡季、旺季,畢竟,痛苦是人生進行時。

“丫頭。”老王從後廚叫了一聲上善。

“咋?”上善應着收拾好餐具,“我吃好了,你們慢慢吃。”

白酒手依然是擡頭示意,秀一則乖巧地回應“拜拜”。

昨天晚上,餐廳只有白酒手和秀一。起初,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一會,然後各自吃自己的晚餐,後來白酒手拿來了瓶紅酒,又拿來了兩個杯子。

“喝嗎?”

“謝謝啊,不過我喝不了酒。”

白酒手自顧地點點頭,給自己倒了酒。就在秀一打算回房間的時候,白酒手突然問她:“你相信緣分嗎?”

秀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然後白酒手又咽下一口酒,抽空補充道:“我見過你。”

秀一愕然,睜大的眼睛便是回答。“是嗎?好巧啊,你也是從西華園來的嗎?”

白酒手點點頭,“我見過你。當時你坐在一個大落地窗裏,旁邊還有個女生,你們在聊天,後來你哭了,眼睛很紅。”

秀一想起來了,是那段時間……沒想到在公司抹眼淚還真被路人瞧見了。“額呵呵,那應該是我。”

讓秀一沒想到的是,對話變得奇怪了起來。公司落地窗的相遇,可能是白酒手對一個哭泣的女人的好奇,巧的是,當時坐在秀一旁邊的女生,那個在校實習生,是白酒手認識的一位同學。到這,秀一也不覺得奇怪,這是巧合。然後她聽到白酒手說,“秀一”這個名字挺有名的——

我有個朋友。因為某種落差,她曾想過留學讀博。雖然最後沒走那條路,但當時對要申請的學校、二級學院、系裏的情況查了很多資料,而你的名字、你發表過的論文,永遠不會被抹去。誰寫的誰就是一作,不論是前輩還是後輩,每一個引用她的論文的學者都會知道這是秀一的研究,這是秀一的成果。付出即被看見,工作沒有隐藏,擔責但也擔名聲,沒人能偷走。

秀一想起當年碩士留學的記憶,自由、充實。

那些年,沒有任何遺憾。後來回國入職,不适應的上下級尊卑,不适應的人情世故,秀一開始懷疑自己,總害怕擔不起那些工作,便在惶恐中辭了職;後面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女、成為家庭主婦、返回職場,人生依然惶恐不安。

“所以,你在試用的那家公司入職了嗎?”

如果不是巧合,秀一大概不會再提起自己重返職場的那段經歷。那位将自己所傾訴的事情又跟別人聊起的前同事,也并非不可靠;相反地,她們同樣地不認同所謂的圓滑,互相握手告別,然後繼續自己的人生。而且,那些傾訴通過白酒手又返回到了自己身邊,像是某種記錄,那是實在的記憶。這種返回,證明了當時的記憶是真,所以痛苦是真,人生是真。

這次出來旅游,秀一本不想跟路人聊自己,也根本沒有懷有任何期待。本來是這樣的。

“沒有,試用期沒結束我就走了。”

那段時間,秀一陷在“職業”和“孩子”中間,她想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幼小的女兒,她希望參與、她一定要參與這段不再來的珍貴的女兒的成長,同時,也承受着“女人要獨立”的壓力。那位前同事曾安慰秀一:別聽他們忽悠,男人才是不獨立的那個,單身靠媽、結婚靠媳婦,家庭喂錢喂時間、社會喂資源,你一無所有還要讓你反思自己一無是處,真下作!

所以,秀一知道:成為家庭主婦不像是一種選擇,因為它太普遍、太過未經思考;它更像是一種命運,它不說好壞,它也根本不說話,它只讓你掙紮。

“然後,你回家了?”

秀一本來不想說自己,“回了,”也本來打算在外保持不沾酒的人設,“也沒回。”秀一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考進了社區的編制,就在我住的地方。”這個夜晚很奇怪,因為秀一感覺到自己開始奇怪。

事實上,白酒手也感覺到自己很奇怪。自從辭職後,自己好像可以什麽都不在乎,但也有些空虛,也許不是空虛,是一根浮萍的狀态。但秀一來到後,身體裏的能量開始翻湧,白酒手能感覺到,自己很想做些什麽。

所以,“我想打直球。”

“什麽?”秀一并不明白。

白酒手擺正姿态,注視着秀一,“我本來可以不告訴你這些,你聽過一句話沒:高級的獵手往往以獵物的身份出現。”紅暈在臉,欲望上頭。“我有□□,但拒絕性行為。”

秀一沒說話。

“秀一,我很想緊緊地擁抱你。”

所以,昨天晚上,秀一一直在想白酒手打的直球。疑惑,疑惑,暧昧不清。

“秀一。”

“嗯。”

“吃完了嗎?”

“嗯。”

“我們出去走走吧。”

“嗯?”

“走吧。”

鴻山的夏天,是鮮豔的綠色。小水庫邊建了休閑區,如同沙灘,當然和燕山市區的海邊沒法比;往南走,一座橋連接了公路和許願池,其中的水漫出矮堤,流向水庫壩下的河流。

跟在白酒手身後,秀一覺得自己好像才是年齡小的那個。

“我那個在營銷部實習的同學——現在也成前同學了——就是你的前同事,你們還聯系嗎?”

秀一回答:“一開始還一起出去散步,後來大家都忙,也沒什麽聯系了。你們呢?”

“我現在跟誰都不聯系。”白酒手感覺到秀一的視線,解釋道:“她辭職,現在我也辭職,只是一只烏鴉和另一只烏鴉的區別。沒有什麽好工作,我不喜歡,也不在乎了。”

“那你,不會焦慮嗎?”

白酒手松了口氣,秀一開始慢慢感興趣了,昨晚算是翻篇了吧。“你聽上善講她開民宿的故事了嗎?”

“嗯,就剛才早飯的時候聊的。”

“那個服裝店老板,是從她父親重病開始,她慢慢頓悟的。我很任性,受不了無理的課題組就退學,受不了無理的領導就辭職。”

秀一能理解。

“我朋友意外去世,我請假回家。走請假流程,我理解;說明請假理由,我不是很理解但能接受。一共就幾天假,我最好的朋友,我最信任、最親密的朋友,她都去世了我還得回去上班。你知道嗎?我當時的領導很離譜。”

秀一開始凝眉,“發生了什麽?”

“她問我,情緒重要還是工作重要。”

秀一紅了眼睛。于她,母親是朋友,女兒也是朋友,她甚至不能想象自己的母親或女兒有一天會離開的事實。盡管這位母親,是讓自己陷在家庭和工作的撕裂壓力中的推手之一,可她不能失去母親。母親本就不是自由的,又怎麽能完全責怪她呢?

看到秀一的反應,白酒手笑了笑,“你看,正常人都會共情的吧。”

秀一問:“你領導是男的?”

“女的。”

“女的竟然也這樣……”

“這有什麽‘竟然’的。有句話叫‘女性不一定說女人的話’,伥鬼多的是。而且這就是,人吧。女性身上的‘buff’已經疊得夠多了,不用再有額外的道德期待。”

秀一默認。這些話,她曾經跟那位年輕的前同事聊過,顯而易見,作為女人根本不用“被誰帶壞”,只要生活,就能感受到問題所在。大象,太大了。

回想起決定辭職的時刻,“一天,我下班回到住的地方,低頭解鞋帶。我看到垂下的頭發,米色的反光地板,鞋子。”是重力牽引下來了眼淚。而後,打開廚房的外窗,手機放在洗衣機上,白酒手想起一個影視場景:水龍頭開着,主角哭泣。那天,是适合哭泣的音樂、天氣,以及人生。

“然後呢?”

“然後,我想起了我的朋友。”那天,一面白牆,白酒手似乎看到了已離世的朋友:你知道嗎,我真的不想再忍受了。

秀一停下腳步,白酒手轉身看向她:“人生至此,山前仍是山。”

越過秀一的頭頂,但遠山長、雲亂山、曉山青。

順着白酒手的視線望去,秀一也開始注視眼前的大山。“我看大家都叫你白酒,我也這樣叫你?”

“嗯。”

“白酒,你值得更好的。”

“嗯,我值得更好的。”白酒手向秀一示意,兩人走回客棧。

淩晨,秀一睡不着。接收了太多信息。

因為白酒手的故事,秀一捕捉到了兩人第一天在客棧見面時的細節:白酒手去年來過。

鴻山客棧,在一些人中間是一種慰藉,可在另一些人眼裏,只有“有毛病”、“矯情”的人才會住下。就像不同的人對待心理治療一樣。

所以,白酒手去年為什麽來過?

因為朋友去世?

不。上善說,白酒手去年是來陪她的朋友;可以去搜一下“研究生溺亡——意外?自殺?”,當時有些争議:

當地的居民說,溺亡地點在秋冬本就不安全,獨自前往的不知情游客很容易出事,也有過先例。死者的研究生學院則回應,死者成績優秀,讀研期間未受過不公待遇。至此,看客們認為這是一場意外。而有記者收到消息,說一個海邊的工作人員見過死者自尋短見。有過先兆,自然可以推測這場溺亡起于自盡。一些景點附近的商戶也附和,他們見過這個不太正常的女同學……

秀一合上電腦。

紛雜的新聞再看一萬遍,那也是已成定局的東西。真可怖啊。

下午,秀一翻到了去年的房客留言冊。這幾天,秀一一直挂念着一件事。

早飯過後,秀一又和白酒手一起散步去了。

時有上山的汽車經過,白酒手一直走在外側。

“我跟那位同事一起工作的時候,她跟我聊了很多女性議題。後來我們不見面,那些對話也留在了我的生活裏。我跟我老……丈夫,讨論過,一開始他還算包容;後來,我們的對話越來越不流暢;結果,他讓我少跟‘這種人’接觸,以防‘帶壞我’、破壞我們的家庭。”

“太典了。”

“白酒,這兩年我已經變了。我覺得我還是不安分,不然也不會來到這裏,所以……”

“所以,我們可以約會?”

秀一的臉開始漲紅,明明不是那種情動。“咳,我是說,在這裏的時間,我們可以一起聊天,像這樣,一起散步。我不想讓你誤會。”

白酒手伸了個懶腰,“了解。”

清晨已經過去,白酒手和秀一幾乎走到了山下。秀一從随身包裏掏出零食,“餓嗎?”

白酒手捏了捏包裝袋,“你這是把我當小孩了嗎?姐姐。”

又是那種可見的并非情動的臉紅,白酒手抿嘴笑,“秀一,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

打車到市區吃完午飯,差不多電影要開場了。周五的藝術影院,放映的是《摩托日記》。

只有銀幕的光。秀一眨了眨濕潤的眼睛,從側面看到白酒手的眼裏幹幹的。沒有淚。我們能和朋友的離世和解嗎?雖然只有一瞬,但秀一很想和白酒一起騎車,這樣,風就可以自由了吧。

秀一湊過去小聲道:“白酒。”

“怎麽了?”

“我們騎車去海邊吧。”

“現在嗎?”

“去嗎?”

白酒手慢慢回頭看了下後面的觀衆,抱歉抱歉,沒看完結尾字幕并非不尊重。“走。”

從小灣橋路口一直騎到沙灘,又從沙灘打車到鴻山,最後一段散步回到客棧。只有風聲。

“白酒。”

“嗯。”

“我知道一兩句話沒什麽用,但我還是希望我能說出來。

“那就說。”

“人應該有悲傷的權利。”

再一次,秀一希望從白酒手的眼睛裏看到濕濕的東西。

“這是我家小朋友喜歡的零食,都給你。”

白酒手接過紙袋,還沒反應過來,秀一便道了“晚安”回房。

晚上,白酒手裹在被子裏大哭。

裝零食的紙袋立在地上,桌上的一頁紙被夾進透明塑料袋。幾滴淚變成漣漪般的印記,紙上的字跡流暢——

措措,謝謝你來陪我。

我現在很幸福,希望時間能停在這一刻。也許是患得患失,你知道的,我不是個樂觀的人。總之,我想到了死亡。我總感覺,如果有一天我離去,那一定是意外,也一定包含了我的意願。我不知道,只是這樣想到了。很奇怪。

到那時候,你一定要為我傷心,但我還要你好好生活。

你一定會問我,什麽是好好生活?我仔細想了想,我之前真的認真想過。

措措,我想到了這樣一場對話吧:

“有什麽要對我說的?遺言。”

“好好生活。”

“什麽是好好生活?”

“去體驗你想體驗的生活,不要擺爛。”

措措,謝謝你和我一起玩,你讓我想活着。

——白酒手紅着眼眶,夏天發生了太多事情,又是夏天。又是夏天。仿佛夏天永遠連綿不絕,潮熱和躁動永不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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