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The bear
The bear
當孩子帶着一籃子漿果回來時,他的母親睡着了,就在煮着湯的鍋邊,五指放松,微微攤開在櫃臺上。孩子将漿果從自己手裏的小籃子裏取出來,放在她的臉頰旁:它将這些水果裝在各個位置,它的口袋裏,挂在腰帶上,盛在圍裙裏,其餘握在手心裏——我們叫這個孩子,“它”,因為它很年輕。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是一個快樂的小動物,在所有可能的方面都很可愛。這階段的生命如此純粹和美好,乃至顯得不真實,于是這年歲理所當然地,飛速逝去。
屋內一片寂靜,滲透到每一個角落:鍋裏的沸騰聲無聲無息,灰暗的牆壁小心翼翼,孩子手指的動作也是如此。那天早上,當它從樹林裏走回來的時候,從空中看它的身影,好比以獵鷹的眼睛俯視,這肯定看上去像一個小斑點,在這個充滿野性,甜蜜的無名小鎮附近的樹林裏,快樂而好奇地翻騰,磨蹭着。這孩子毫無戒心地徘徊在任何感興趣的事物裏,不急着返回自己的安全屋,顯得幾乎有些吵鬧。然而,中午很快就要過去,擡頭時,回家的路便在腳下,于是它也就順着它的指引,回到了木屋裏,正在這女人身旁。
在她身旁——它沉默、謹慎,小心翼翼,像一片寂靜的樹葉,慢慢地、溫柔地朝女人的方向偷看,不想打擾她,也不想晃動了壁爐中的火焰。孩子把漿果堆在母親身邊,在它用一條絲帶系着的發間,燃燒的紅葉拖曳着從濃密飄逸的頭發中飄落。一縷頭發,散落在束帶上,散發着溫柔和青春的活力,它的顏色烏黑而光滑。
當母親醒來時,孩子在她面前微笑。它用鼻子碰碰她的鼻子,像兩只狗彼此熟悉,親吻。 "驚喜喲。"它同她說,"糖果。"它拿指尖拾起一兩個漿果,一抹肉紅色的果實掠過母親沉睡的,如夢的雙眸。"來嘗嘗吧,魯裏玟。"這孩子像小鳥一樣叽喳不休。你會喜歡的。上次你告訴我,你喜歡吃甜食,特別是在你又難受,又饑餓的時候。
甜蜜。此刻香氣四溢,語氣含柔又緊密地湧來,都是對着一個如夢初醒的女子,訴說着不證自明地甜言蜜語——甜蜜,是嗎?她不妨在她朦胧的視野中,一半被孩子的微笑弄得眼花缭亂,一半被迷霧本身所籠罩,問自己這個問題:甜蜜。這就是我們一生都渴望的事物嗎?由這樣一個小東西宣布?即使這小家夥尚且如此微小,幼稚,不受塔的呼喚,即便它的規則在嗡鳴中咆哮世界,甚至比雷霆更響?這想法砸在這個因過去景象而感到陣陣鈍痛的女人身上。
“來嘗嘗吧,魯裏玟。我有三種漿果:一種來自山上,一種來自樹林,還有一種是從溪邊來的。你更喜歡哪一種?告訴我吧。”
它懇求道。“告訴我吧,魯裏玟。”
孩子哀求,母親皺眉。她憂愁地皺着眉頭。她的手從那些承載着甜蜜的果實旁邊掠過,輕輕撫摸着孩子的手腕、臉頰、肩膀。到處都是水,水滑下來,水攀上去。地板上的水跡,也沿着鞋印蜿蜒而過,伴随着那天早上,更早些時候踩到它們的小靴子從樹林裏帶走的許多樹葉;孩子邊走,雨邊下,她在睡覺。
她倆一起轉頭,目光順着木地板上雨畫的路線移動。孩子臉紅了。她們的目光在被風雨敲打的門上相遇,又在回過頭的時候看到了一處去。
“對不起。” 它先開口了。“我只去過樹林、小溪和山丘上。山頂太遠了。我沒去沒有洞穴、裂縫和井裏面。”
(這個小鎮到處都是荒野和黑暗的樹林。它的好奇心時常處在嚴峻的考驗之中,想進到洞穴和未知的深處,只在最後被腦內一聲聲鳴響喚回:別去這裏,別去那裏!呆在家裏!世界很危險。)
母親嘆着氣。它仍然說它很抱歉——但是漿果——已經熟了——就在它旁邊。不是非常豐富和美麗麽?它無法抗拒。輕輕一碰,他們都能嘗到,她曾經在狂熱的夢中帶着悲傷的渴望和絕望,提及到的甜蜜。
甜蜜伴随着危險。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将它攬進自己懷裏,用自己身體,溫暖它的□□。“每一種甜蜜都有它的護衛,就像每家商鋪都有主人。萬事都是有價碼的。”
這比喻觸動了這個孩子——它咯咯笑起來,夾雜着一點不确定,因此擡起頭,偷偷看她的表情。
“你是說熊嗎,魯裏玟?它們确實是很可愛的——護衛。”
孩子說。她什麽也沒回答,所以它笑了。啊,熊!它們很友好,很可愛。它們給它漿果,看着它離開。
“熊?” 她很困惑。“它們沒有傷害你?”
“不。” 孩子回答。“它們會傷害人嗎?真奇怪。他們很歡迎我。”
它将一些紅色漿果放在她的手掌上。魯裏玟;它說。這些是熊給我的漿果。它笑了。嘗嘗,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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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人——剛剛和她的兩個潛在誘拐犯(她雖然不曾知道她們的真實意圖,但千真萬确被吓壞了)分開,此時正搖搖晃晃地企圖在人群中衡量現實——通常回避對自我的思考,也不對周圍的事情做什麽道德上的判斷。要理解這一點,其實只要回憶這麽一個事實:她在來塔之前,早就過了許多年與世隔絕,不曾與任何人交談,見面的生活了。只要看見她是如何在人群裏變得越發蒼白和安靜,人不會否認這一聲明的準确性。人群雖然成功将她和迫在眉睫的危險分開,但不可避免地也成功孤立了她,就和過去的每一年,每一天一樣。這些奴隸一致的歡樂同她如此不匹配,乃至消去了一切她可能做的交談,詢問,甚至是觀察。這一群人如今被融合成了一只活潑靓麗的野獸,讓她縮回了自己健康,麻木的冰冷世界裏,不向任何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而是在一種無聲的恐懼裏對它噤若寒蟬。在這裏——這間由一個她不認識的領主提供的成排房間中,成群的女人彼此推搡,叫嚣着,盤子被端上來,盛滿酒水和杯子;手臂互相編織,仿佛繁複紋樣。從地板下傳來的呼喊聲和低吼,對她來說也太——壯觀了。因為過分的恐懼,她甚至連發抖也做不到。
女人們說起“夜獵”和“真獵”。
“小領主在野外打獵,大領主在塔中打獵。今晚如果你爬上某人的床,明天你可能會加入狩獵,或者,更确切地說,被獵殺。” 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常識帶着溫情流傳開來,随之而來的結論是:“但今晚無論如何都來不及了”。這女人什麽也沒說,爬到一個角落裏,和醉酒的人、遲鈍的人以及其餘昏昏欲睡的人,像一堆破衣服一樣皺在一起,企圖鑽進衣服的縫隙中,但話語到底卻像狂風一樣從她身邊掠過。她蜷縮着身子,只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女人們擁抱、跳舞、狂歡,那她慘淡的虹膜中,火焰燃燒。如前所述,她沒有屬于自己的自然傾向,要對事件和行為做出反應,判斷自己,是好、壞、體面或不合适的;這種傾向,當沒有外在的強加幹擾——比如,一只有力的手臂,幾根疑惑的手指扣在她的臉頰上,一些刺耳的命令說,“講話”——就更少了。她會很高興地沉入默不作聲和實際上的,絕不思考中。實際上,她所有的性格和精力,讓在這天深夜裏她聽見的,她腦內的一聲聲話語,顯得很不平常。是的,這天深夜,當吵鬧的女人筋疲力盡了,整個七個房間都陷入了狂野的噴鼻聲的交響樂中,夾雜着平穩噩夢中的呼吸,抽泣聲,她聽見她腦海裏有個聲音,說,你要離開這才行。
她不得不聽那聲音。
溫柔的命令在她的腦海中響起六次,每一次都伴随着外部的對應物,一次,餘燼閃爍,第二次,從上方傳來的門的砰砰聲,呼應它,第三次,來自野獸的哀鳴,從底下的森林中傳來。第四次,她聽見身旁一個殘廢女人的哭泣,第五次,低語自她身後纏着的身體的藤蔓中升騰起來。最後一次,她擡起頭,萬籁俱靜中,意識到那是第一滴水落在牆上的微弱濺水聲。雨。她吓了一跳,這個最像不知所措,誤入人群的非人之物的女人,在夜裏爬滿屍體的溝中取暖,竟被下雨的預兆驚醒了。下着雨,一層寒氣從房間的裂縫中升起,鳥兒從無光的角落裏争吵、哀鳴;一扇門輕輕關上,另一扇緩緩打開,那聲音,說,你該走了,在她的腦海裏爬行,呼吸着現實中的一口氣。她擡起頭,獨自一人,在黑暗中,仿佛坐在一個堆滿了柔軟女人屍體的戰場上,聽到它耳語,帶着使人無法抗拒的命令和信服力:你現在應該離開。聲音茕茕孑立,沒有一聲外界的聲響,能像它一樣浸沒如此深,到人的精神中。房間內,地板被躺着的女人填滿,四處都是她們舒展的手臂和張開的胸部。
她的唇瓣分開,但到底,一言不發。對她說話的這聲音,是誰的呢?是自然的聲音,還是恐懼在對她發言?她無法言說。她勉強站立,渾身酸痛,疲倦得好像從未睡過,也從未進食,聽到一連串的腳步聲靠近;某人手上的蠟燭順風而燃,點亮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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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決定她要在規定時間之外就離開塔時,這女人竟然鎮靜得出奇。她正要違反塔的規定——總之,是某一個規定,不管它的官方名稱。她做這件事時沒有任何英雄氣概,也不見絲毫反叛者的兇猛,然而,當她挺直身體,走過這些倒着,沉睡的女人身邊時,她好歹是鑒定而鎮定的,延續着,或許是一些她早年的習慣:在主人的房子裏時需要無聲無息才好。到她快要出門時,她的嘴唇上甚至有一抹寧谧的微笑:是了,她現在應該回去了。
回去——盡管她的腦海響徹着不詳的警告和預示,這個想法仍然給了她莫大的安慰。她想着那個山洞,她在遙遠北方的灰白色海邊的家——如果她能稱呼它為“家”。無論怎樣,她懷着溫柔的心情想到它,雖然她的确對這個念頭有非常輕微的排斥。倘若反感這一心情也能用數量衡量,應該說她對“家”這一念頭的反感數量并不龐大,然而,在質量上——這種拒絕的性質變得非常強烈。通過重新考慮,她會在一個感覺自言自語,帶着那種奇怪的、柔和的決心,争辯說這個洞穴在各種情況下對她來說都是一個很好的避難所,但不是家。
身為女奴,她在出生時就沒有家。然而,正是穿着她世俗意義上的标志,這身無意義的白袍,她确實曾經憑着自己陳墾的努力和一些對未來的期望,建造過一個——家。但那是以前了;它已經不在了。再也不回來。現在,她想起海邊的山洞,不知怎麽的,隐隐之間能見到那石頭做的冰冷居所,面對着月亮和泛着微光的冰冷大海,然後為自己描畫出一夜舒适的好眠;但那不是家。
家——
先前,她的同伴問她,是否撫養過任何孩子——是的,她有過。她有過;當她幾乎走完人群的堆積,到門口的時候,她再度聽到那個催她離開的聲音,充滿警示,在她的腦海中響起,像夜間綻放的鐘聲,它的芬芳令人着迷,回答中卻滿溢驕傲的态度,說:“是的,她有過!”她登時一震,感到困惑而不安,幾乎悲從中來,想要請求聲音停止,尤其是終止這個話題。這話題給她帶來的痛苦,任何其餘的理由都無法觸及,因為它不僅紮得十分深,還無人可以分擔。所有的一切都要她一個人默默承受。我們不談這個了——然而可悲的是,她的懇求和拒絕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多大意義,甚至對于這個無形的聲音,都是如此。
孩子,她不僅照顧過,它簡練地宣布道,她還擁有過它。奴隸被鐵鏈捆到孩子面前,她的孩子卻是被給予她的。她擁有它。
“別這麽說,請。” 她顫抖地反駁這過分的聲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沒有孩子。我沒有任何東西。那孩子——消失了。我也如此。”
一并消失的還有她的家和她其餘的一切;這就是她想到洞穴而不是,她的家的原因。她走進陰暗的走廊,黑暗壓抑,但一扇長窗戶通向狹長的光明,在濃黑雕刻的塔中無疑是一處和藹可親的标志,因為餘下的事物,乃至這座建築存在本身對她來說都是徹頭徹尾的敵對。當人靠這扇窗戶越來越近,也能看見越發廣闊的開放空間:原野正被柔和而寂靜的夜晚籠罩着,一縷縷玻璃般的明光,如拱頂的水包裹下方的陸地,預示或許通過——冒險的一躍,下墜,即可退出塔樓,前往片刻的自由之中。
她臉上有種溫柔的恐懼,當她想到她要重獲那對于她自己來說更大,更完整的身體時;她要丢棄現在這具無力的□□,好獲得能夠滑過北方荒野,回到海濱的爪子和翅膀,但這想法就給她帶來疼痛。她永遠無法習慣那種撕裂般的痛苦,壓過全身,将她的精神吞沒在一個短暫卻無垠的瞬間,留下一聲壓抑在心底的尖叫,無法在空氣中釋放。然後,她想象——她會漂浮,仿佛她變成了另一樣東西,感受身體撞在沙岸上,被灰塵和砂石淋濕,再跋涉回自己的洞穴,沉入浴缸中,睡個好覺。
她對這一想象——微笑。是不是想得太好了些?
太好了些。當她走近那條隔斷半條走廊的光線時,腳步聲就在很近的某個地方響起,她正在深呼吸,給自己做心理準備,差點被這聲音噎到。“誰在那兒?” 那個聲音問道,雖然不是在她的心中,而是在現實裏;在這片光之池的另一邊。光畫出了那個人影的影子——黑暗被拉得很長,這影子又高又瘦。長袍下垂。
她正撫摸着窗沿,手指在流淌的光中,仿佛在白色的火焰中燃燒。
“誰在那兒?” 那個聲音又問。她屏住呼吸,腳在顫抖。當那個人影靠近窗戶時,她可以看到他手裏拿着蠟燭的微弱火焰,微弱的燈光照亮了他在燈光另一側的臉。她退縮了,以一個對她來說太過猛烈的動作,逃避他的視線,進入黑暗。
她現在看見他的臉了——一張放棄幸福、快樂和喜悅的臉,表現出一種無聲的厄運,充滿着傷害的氣質。
這張臉灼傷了她的視線,讓她的舌頭無助地,哆嗦地想尋找一個合适的詞來緩解淹沒她的劇烈痛苦。
“是你嗎?” 她不知道男人有沒有看到她。也許開放的視野應該永遠是相互的。她只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顫抖着,輕輕詢問着。
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
她尖叫起來。這麽一聲尖叫,理應能将一整座塔吵醒,但時下她一點也不能在乎了。她跳出窗外,便感到兩種痛苦同時襲擊了她,還從沒這麽劇烈過;她聽見這男人也大聲叫道,等等。“等一下!” 這聲音同身體內部皮開肉綻的骨刺一起,沖擊着她的血肉,一時間,她的腦海浸沒在血色的模糊中,被那化龍的痛苦完全壓倒了——即便是像她這麽小的一只龍。
她在天空中跌跌撞撞地滑行着,身體不規律地下墜,擡升:有一陣她簡直要撞到地面了,但在恍惚中,又設法擡起了自己——森林現在變得有點小,在她的翅膀下,它們在風中的舞動也随她的移動而變得僵硬,靜止,像幅蒼翠的畫。她好歹是飛起來了。
但這并沒有持續多久。那個女人,當她看到這陣像積雨雲一樣落在她身上的陰影時,她作為蓓蕾蒂的龍身幾乎嗚咽起來。影子,在形狀上是個超乎想象的龐然大物,然而在力量上幾乎顯得邪惡了;當追蹤者滑破空氣,幾乎帶來雷鳴般的碰撞。要是她能說話,她恐怕會請求寬恕。她會的,即使在胡思亂想中。因為她能做什麽呢?在一個玟塞爾的陰影下?甚至,一個多米尼安!
她想乞求,但她不是她自己,甚至不是她軟弱無力的自己,而是一只受驚的動物,在空中飛奔、飛奔、飛奔,尋找安全;智者說沒有安全,盡管如此,她還是這麽做了。那個影子處處跟着她,她拼命的想在那巨大的影子下,找個更窄更暗更小的地方,容下她,放逐他。
當她進入通往北方的峽谷時,黑影籠罩。他沒有走,因為影子一直在頭頂上,但他也沒有跟上。那人就是不肯離去;她無力地自語道,一片恍惚。當狹窄的通道再次變寬時,她沖進了濃濃的海霧中,那影子終于向她身後離去,變小,變淡,最後被白霧吞沒了。
高處只有一輪月亮,在她渾濁的雙眸中顯得白皙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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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雨停了,天氣回暖。她待在小屋裏,感受着暖風進到屋內。她正在裏頭準備一條孩子前一天帶來的大魚。它如今對自然的熱情高漲;年輕的這一個似乎成了家庭中的主要食品供應商。“漿果!” 它會說,蹦蹦跳跳。雞蛋、牛肉和奶酪!她很困惑。“親愛的,你從哪裏弄來這些東西的?”
晚飯後,或者黃昏時分,她會和她的孩子坐在他們的小院子裏,面對一片樹林;最後一縷陽光灑在一片生機勃勃的田野上。有時,她稱它為“我的寶貝”,撫摸着它的頭發,見到它們如此年輕而有光澤,黑得像烏木。她也牽起它更小的手指,讓頭發和手指,都交織在她的手心。“從那個老商人那買的呀。”
這是它通常的回答;它低頭和地上的小動物玩。
她的孩子——她的寶寶長得很快。
她心想——對衣服來說——很快。對于适合成為奴隸來說——也很快。她瞧着它,微笑溫柔而悲傷。畢竟一個母親親吻孩子的同時,将自己的命運也帶給它,這樣的事并不少見。
“一次我見到他在半山腰哭泣,因為貨物太多,爬不上去了。我去幫了他。他很高興,就給了我一些奶酪。”
“你做的很好。這很好,我的寶貝。但請不要問更多了,好嗎?” 她将額頭輕輕地貼在孩子的臉頰上;一切都是有代價的。
“好吧。” 這孩子琢磨道:“我沒有要很多——魚,我不是從他那得到的。我是從小溪裏弄來的。”
她笑了。
“小溪裏沒有這麽大的魚。” 她咬着嘴唇,給孩子看她嘴唇上的幹涸的裂縫,又幹又脆。“太大了,你看見了嗎,我的寶貝?我整個下午都不喝水,就只顧着處理它了。你從哪裏弄來的,親愛的?我要去付錢的。”
它看着她;她的孩子,有一雙透明的綠眼睛,它眨眼睛時,她感到時間過得緩慢。有那麽一會兒,她覺得孩子看起來很傷心,為着她們倆都說不出口的原因。
女人把孩子抱在懷裏,但孩子不願低頭。眼睛和眼睛互相跳着舞,直到它笑了起來。
“我不會騙你的,媽媽。” 它說:“我不能。看着你的眼睛,我發現說謊很難。太難了。” 它在口袋裏摸索着,掏出幾枚很好的錢幣,把它們放在她的手掌上,銀光閃閃。
她很驚訝。“你從哪裏弄來這麽多?”
“打架。” 孩子說。“我和那些城裏的孩子打架。”
她凝視着它,直到它道歉;她輕輕揮了揮手,但臉上的表情很悲傷,這讓孩子也很難過,因為人盡皆知,所愛之人的悲傷是有感染力的,所以在她再次看向它之前,孩子一直處于恐懼和痛苦之中。
“……他們傷害你了嗎?” 終于,她開口了,語速緩慢,仿佛受了折磨。孩子緊貼着她,尋求她的肯定。她的手指撫慰着孩子,但安慰不了她自己;當它說沒有受傷時,她在發抖。
它沒有受傷,因為沒有人能贏得了它。不久,其餘人就對這孩子産生了敬畏。它在戰鬥時冷酷無情,動作精準,毫無惡意。但不管怎麽說,疼痛是難免的,因為這是一場戰鬥。
她在難以置信中搖頭——她的目光垂落在孩子的臉頰上,而樹林也搖晃。她搖頭;她摸了摸孩子的顴骨,感覺它隆起、變硬;軀幹生得太平坦,不适合她的裙子。這怎麽可能?
一切都還沒發生。它還是這樣柔軟,在她懷中,然而她已經可以想象。她回神時,樹林晃動,影子從其中浮現。孩子站起來,跑進屋內,翻找着什麽東西。
孩子,它飛奔出來,跑到院子裏,邊跑邊哭着:“我可能拿多了,媽媽。有點太多了。”
她站在那裏,看着熊。它的身高是她的兩倍,但它彎下腰不是為了漿果,而是向着地面。“啊,媽媽。我之前說過,對嗎?他們不會傷害我的,熊。”
她把目光轉向孩子。“而且,我覺得...”
他猶豫着,她的孩子,有着那雙如春的眼睛。她的衣服和奴役在命運的隧道裏等待着它,現在卻化為齑粉。站在熊面前;她說不出話來,被困惑淹沒。怎麽可能?
“我覺得他們甚至有點怕我。” 他說,帶着她記憶中典型的悲傷。
熊;樹林裏的熊。她夢見它們,它們的古老蜜糖,仿佛從她石窟萬年之前的裂縫中啜飲,質地粘稠,滴落的糖漿蔓延到她荒涼的庇護所——她回到海島,疼痛,苦惱,心碎而疲憊。從龍身回複,她光着身子,在沙地上爬行,越過被水環繞的海灘和她的洞穴之間最後的距離。月光寒冷而明亮,刺痛她的皮膚。她□□,但她堅持不懈,将痛苦抛在腦後,尋求石頭的庇護。勉力匍匐後,她回到了那間環繞着石牆的房間,裏面有書桌、浴缸和一個烹饪臺。
她疲倦不堪地笑了。女人爬上床,蜷縮在皮毛裏,沉沉睡去。
她看到那只熊站在樹林裏。
漿果,那孩子說。它給了她危險的糖漿,然而即使心知肚明,她還是張開了嘴,嘗到了甜味。
熊吼—— 她在恐慌中睜眼,面對的就是只張開的血口,鮮血淋漓,咆哮着動物的腐臭。她伸手,想推開它的頭,卻發不出力氣;她被這只動物壓在下面,渾身□□,疲倦不堪;她等待着痛苦的到來,但并不閉上眼睛,嘴唇,尚且保持着在夢的最後張開的狀态,等着那許諾中的甜蜜...
那許諾中的甜蜜——它來了。
糖漿傾瀉而下:燃燒、沸騰、濃稠,濺到她的後頸和胸部。崩裂而出的血遮在她的臉上,伴随着那陣頭身分離的劈裂聲。像是眨眼之間的一鞭。熊沒有發出嗚咽聲,更多的是聲最後的,未完成的咆哮,溶解在鮮美的血酒裏。
她撐起身子,皮毛從她身上滑落,男人閉上眼睛,熊的腦袋從他手上跌下,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對不起,女士。” 他溫和地說:“你有沒有幹衣服,或者我可以借你我的袍子?”
她搖搖頭,片刻後記起,他閉着眼,看不見。
她久久地看着他,之後,才說:是的,她有衣服。她草草地擦了血跡,重新穿上了另一件白色的衣服,不在乎地上的血會再弄髒它。她有的一切,都是白色的。
她穿好衣服時,他還是站在那,一言不發,閉着眼睛。
“我穿好了。” 她說,聲音幹澀。她站在黑暗的角落裏,看見這男人在月光下睜開了眼;這場景讓她很痛苦。她說不出怎麽回事,但那痛苦是千真萬确的,切得很深,伴随着陣陣驚人的疼。
他也瞧着她,對她微笑,但那微笑顯然是擠出來的,不甚自然。這人問她,襲擊者——這只來自森林的熊——的屍體,應該放在哪。他應該将屍體處理掉,還是存放起來,作為食物?
“讓我們把它放在岸邊。海獸有時會在岸上覓食并吃掉它。” 她說,他點點頭,之後便拖着這具無頭的屍體,走到月光下,向着呼吸的海洋。
她追上去,在他身邊,深呼吸,然後向他道謝。“謝謝。” 他那時正要笑:一個真真切切的笑,因為他轉過臉來看着她,臉上的線條幾乎融化了,看她的眼神柔和而溫順,但就在這時,她不無敬意地加了一句,“我的大人”,讓這笑容沒能完成。
她可以看到那道弧線消退;他慢慢地将轉過臉去,留下一個暗淡的側影,躲開了月亮。他們什麽也沒說,只把熊放在海邊。遠處,海獸們歡快地濺起海浪,準備一場夜間的大快朵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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