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曼陀羅
曼陀羅
仲季常和那一夥子人在別墅裏喝得差不多。
向問和大頭菜在一樓和三樓挑選房間,說要住過來就真的開始謀劃,床買個簡單的,衣櫃就将就搬過來,什麽時候搬,都計劃好了。
藍胖子、泰山李還有鉑金王一邊鄙視他們一邊和仲季常一起收拾酒瓶。
伍靈問他:“你招人招到多少了?”
“目前就小山一個。”
“這麽可憐啊,要不,我也來蹭個職位?反正畫完畫也沒事兒幹。”
“什麽職位?”大頭菜打趣她,“我看前臺不錯。”
“那工作室叫什麽名字?”藍胖子将酒瓶放空箱子裏,抱起來往樓下走,“注冊了沒?”
“還沒想好,想名字對我來說有些難。”仲季常也抱着一箱跟着下樓,“你們有什麽好意見?”
“青森?”
“丸子?”
“暮晨?”
一人一句說一通,最後只能對取名字這件事有唯一一種感受,真的廢腦子。
下樓來,又看見今天的六張即興之作,就又都駐足觀看了一陣。
藍胖子問仲季常:“怎麽從來沒見過你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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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诶,”伍零也恍然,“你這麽一說,從來沒在群裏發過。”
“我是怕你們一人一句吐槽把它給淹了。”
仲季常開着玩笑,揶揄他們的嘴巴毒辣。
“你說我們是什麽劊子手?專門兒砍畫的?”
鉑金王撇嘴比了個砍的動作,表示自己嘴不賤。
“哈哈哈哈…不是我,”向問爽朗一笑,眼睛卻睨着泰山李,“我從來都是誇的。”
“對,反着誇,”泰山李雙手比耶,手指一彎一彎,取笑她:“打引號這麽誇。”
“我覺得季常應該是不在意別人的意見,我行我素,”伍靈猜測,“因為他覺得我們看不出他要表現的真實想法。”
“誇張了,難不成你們是想通過我的畫看出我什麽想法意圖來?”仲季常沖他們一笑,“你們直接問,我知無不言。”
“你談過幾個女朋友?”泰山李立刻問他,像是怕他馬上反悔似的。
“一個。”
“那談過幾個男朋友?”伍靈藏着壞笑又問。
“一個。”
“哇嘞,安逸啊你,”藍胖子在一旁有所羨慕,“嘗過男的,也嘗過女的。”
“你要是有興趣,”鉑金王在一旁打趣,“也可以嘗試看看。”
“不過…你們這些問題是能通過畫看得出來的?”
仲季常笑他們趁機亂問,不過也不是什麽好重要的問題。
等六個人都各自回了家,留他自己在別墅。
四處望了望,随後将目光鎖在了今天江夏坐的那個地方。
論起手癢,他下午确實也很想拿起筆去畫一畫的。
光影那麽好,模特又那麽标致。
不過他自從大學畢業以後,似乎再也沒有畫過素描了。
他記得他大一的素描課,每回畫作被導師點評,都是種折磨。
他的導師是個40歲的女人,瘦瘦高高的,一頭長發波浪卷。
人很好,很喜歡站在學生後面觀察他們畫出的筆觸、排列的線條、明暗的處理。
仲季常覺得她更像是個心理分析師。
她經常問的話就是:“你的筆觸那麽亂,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你回答無意的,她就會說:“你的內心最近是不是事情有點兒多?從你的線條頭尾看出來,你很煩躁。”
你回答有意為之呢,她就會說:“知道了,你已經渡過了一段不好的時期,現在沉穩了,但是你不覺得你壓制得太多,反而看不見整體了?”
“為什麽你的線條是用圓圈排的?”
有一次她站在仲季常後面問他。
“因為我想看你從我這筆觸裏看出什麽來。”
當時他嘴角扯着笑,就想看她怎麽去分析。
“呵,”她當時将雙手肘挽在胸前,睨了他一眼,“不得不說,凡事不按照常規排列的線條筆觸,都被視為反叛心及其重的那類人。他們對于社會規則很蔑視,如果筆尾還帶着勾,那他甚至還會做出離經叛道的行為。”
仲季常覺得她說得真的好誇張。
有一天他突發奇想,拿她名字來排算了,那她估計會從你寫的字上去看出端倪。
幹脆就拿她的名字做了個印章,當成筆觸在那往上蓋印,都一摸一樣,你還能分析個什麽出來?
沒想到她輕蔑地笑一聲說:“暗戀我呢?或者是噱頭?都不是,還是很反叛啊你,你是不是希望有一天我能無話可說?小子,永遠不可能!”
“你到底是個畫畫老師還是個心理老師?”
“你不覺得,都差不多嗎?”
“怎麽差不多了?人家隔壁老師都是教構圖、結構、光影等等,你呢?”
“這些基本的還需要我教?哪個畫畫的不會?重要的是心中所想。一個是通過對話去觀察你們的心理,一個是通過繪畫,都得細心觀察,仔細去凝聽。”
不得不說,能遇見那個可愛嘴碎的老師,算是人生中一大幸運。
他讓你覺得畫畫是件有趣的事。
還明白一個道理:結果不重要,在畫布上從無到有的過程是你愛的,就足夠了。
想起往事,仲季常不自覺帶着笑,手也就管不住,在一張空白紙上開始畫上許久沒畫過的筆觸。
他想:今天江夏憑着記憶就将自己的樣子用手指尖抹下來,真是佩服,他自己從來都必須看着作畫的對象,看一眼,畫幾筆。
除了…
外面飄起了細雨,空氣中的悶熱在慢慢消散。
幾個小時以後,雨慢慢下得大了些,雨滴敲打樹葉,敲打着屋檐,風也刮了些進來,變得涼爽。
鉛筆在紙上發出的沙沙聲也停止了。
一張簡單的素描躍然紙上。
仲季常盯着那張人像素描,這是他唯一能憑着記憶畫出來的人像。
依舊是那美好親切的面容,眼神有光,嘴角含笑,長發飄飄。
“我說過,不準留下她任何東西,你是不是沒有耳朵?聽不懂人話還是故意惹我生氣?你不要以為你住進來就是仲家人了!哪天我不爽了,一樣把你當狗一樣扔了!給我扔掉,燒了!”
她的聲音好吵啊,又尖銳又刺耳。
長得也好難看呢,嘴巴老是張得老大,就像那鯊魚的嘴,張開後仿佛都可以把周圍的一切吸進去。
耳朵也好疼,生疼。
但是我才不會去掙紮,任由她去拉去扯。
因為只有等她扯累了才會放過自己,才能讓我安安靜靜地待着。
“你不要難過了,媽媽她也不是故意的,她生氣…”
“我知道大哥,我沒難過。”
“大哥知道你難過不敢說,吶,照片,我偷偷留下來的,不要跟我媽媽說啊。”
“謝謝…不過我已經不需要了。”
別墅裏依舊空空然。
仲季常拿出煙和打火機,煙點燃後,開始吞雲吐霧。
又望了眼那張畫,嘴角勾起一抹笑。
其實這張臉早就印在了記憶裏,就算你把她的照片燒完也沒有關系,範不着大喊大叫,歇斯底裏。
他将畫拿了下來,“咔唰”一聲,打火機又被打燃。
晃動着的火苗移動到了那張畫的右下角,那畫上清朗的笑容漸漸隐沒在那越燒越旺的火焰裏。
随後吐了口煙,也将那張陰郁的臉霧在了煙的後面。
“為什麽不能一起走?非要把我塞在那家裏?”
“媽媽…只能這麽做…”
“為了什麽?我不能知道?”
“必須得是你長大,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時候。”
什麽意思?哦…知道了…緣由…留在這裏的緣由。
其實我現在雖然還小,但我有能力保護自己,放心吧。
你看,他們房子好大,還有保姆管家,還有清潔工,還有園丁。
我喜歡那個白發蒼蒼的園丁,他種了好多樹和花,我最喜歡這一棵,曼陀羅。
它好漂亮,花朵像個白色大鈴铛,挂滿了枝頭。
它有毒,毒性很強,尤其是種莢。
我們數百年來一直拿它治療哮喘,但治療和致命的劑量差別相當小,它含有阿托品和東茛菪堿。
症狀包括…嚴重致幻,痙攣,最終不可避免地引發失明,昏迷,然後…
天堂沒有她的位置,地獄呢?要不要她?
三年算不算長?不算吧?
你看看,她的葬禮人真是多,都在哭呢?
仲廣源哭得最難過了,眼睛都哭腫了。
他還是沒有我堅強,你走的時候我都沒有哭。
“啪!”一聲脆響。
“你為什麽不哭?我媽媽死了你是不是高興得很?是不是你害死的我媽媽?”
“廣源,你不能随便打季常,媽媽她是心力衰竭,和他沒有關系…季常…疼不疼?你理解一下你三哥,他現在很難過。”
“我理解,大哥,我不疼。”
為什麽你的葬禮上只有我?
不,你那不叫葬禮,只是有個人帶着我去了一塊蒼涼的墓地,然後冷冷地指着那墓碑說:“你媽媽就安葬在這裏。”
因為她說要讓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一點痕跡也不能留下,就連墓碑上的照片名字都不準有…
一陣冷風刮了進來,燒完的畫紙變成黑色飛灰,在別墅的地上飄了飄。
仲季常試圖将他們一點一點撿起,紙灰一碰就碎,他就用食指和拇指去慢慢夾,夾不起來就用手指尖去粘,小心拾掇,不留下一點痕跡。
最後收集到一起,緩緩扔進了垃圾桶,拍了拍被飛灰染黑的手。
手在顫抖,指尖卻僵硬得不行,好像有些冷。
四處望了望,夏天啊,奇怪……
又聽見一陣風聲,指尖突然動了動,他似乎被吓了一跳。
心跳莫名地發出奇怪地跳動聲,血液似乎也開始沸騰。
不是有風嗎?怎麽又那麽熱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髒的急劇跳動,開始口幹舌燥,四處找酒,發現酒都被喝光了。
冰箱…啊,冰箱還沒運過來,到時候得多買點水放進去…雖然口渴,卻好想說話,說說話是不是能阻止這心跳?
對了,對了…
他像是想起什麽事情。拿起電話給羅遠撥了過去,聲音有些憂郁,卻在空寂的別墅裏顯得有些癫狂:
“羅遠,記得有一次我們去看的那個動畫電影嗎?”
“看了那麽多,你說哪一部?”
“coco!”
“講墨西哥亡靈節的?”
“對對,靈魂在另一個世界,現世只要有對她的思念就不會在那個世界消失,還會在亡靈節這一天通過橋梁與家人團聚。”
“我記得,”羅遠在那頭聽得他語氣有些激動,擔心問,“可是怎麽了?”
“只要這世間有人記得她,她就還在,”仲季常走到別墅門外,外面舒适,聲音更高更激動了些,“所以我說過,就算燒了所有跟她有關的東西,也沒有用!她不信…”
“季常?你怎麽了?”羅遠察覺出他的異樣。
“我跟她說,只要我腦子裏有她,她就消失不了!除非殺了我,她不敢…”
“?!你在哪兒?”
“我在別墅呢,下雨了。那天也是個下雨天,我望着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她,她無力地望着我,然後她說她真後悔啊…”
“你在那不要動,等着我啊。”
羅遠已經挂了電話,沒了聲音。
“我以為她後悔的事是她的所作所為…結果她說後悔帶我回來…就該讓我死在外面…我就那麽靜靜地看她,面無表情,見她慢慢咽了氣。她咽氣的樣子真是她這輩子最好看的時候了…比她任何時候都要好看…因為以後就聽不見她再在我面前說媽媽那麽多壞話,再也看不見她拿那雙吓人的眼睛在夜裏看着我盯着我了…你知道嗎…我每天…”
仲季常對着那沒人聽的電話說了好多好多話。
雨聲嘩啦啦地伴着他的話,一直往低處流,直到羅遠出現在他面前,抱緊了他。
他依舊拿着電話,扯着的笑僵了的嘴角,下巴靠在羅遠的肩上繼續說:“我敢…可我敢…”
羅遠把他電話拿了下來,摸着他的頭:“沒事了,她已經走了不是嗎?”
“對啊…她走了,但是還有人記得她,那麽多人記得她,為什麽有那麽多人記得她?她不該被人銘記…”
“季常?”
羅遠将他臉捧起,發現他眼睛裏閃着光芒,像是發現了什麽驚天秘密,不斷地跟人炫耀那般激動,激動裏面又不斷地湧出悲傷,随之又用一種興奮去壓制。
他心疼得不知道怎麽辦,只能在他額頭親了親:“看看我,別陷在裏面不出來。”
仲季常眼珠忽閃半天,定了定神。
垂着的眼慢慢擡起,盯着他眼珠子半天,仿佛在确認站在他面前的是不是一個人。
确認好是一個人,還是自己認識的人,笑起來:“哈,你怎麽又來了?不是說有急事回家嗎?事情處理完了?”
“完了,來陪陪你好不好?”
“好好,房子太大了,人太小了。”
“我們回家好不好?”
“好,家好,又小又溫馨。”随後茫然問他,“哪個家?”
羅遠愣了愣,哪個家?
他平常都喜歡去自己那裏,說那裏小,有家味的味道。
一陣緊張後牽着他去車裏,怯生生地說:“去你家,我在,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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