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Vivaldi Variation-2

Vivaldi Variation-2

老師時常替學生換藥。他将他軟塌塌的手擡起來,擦拭桡側的膿血,用水給他清洗面部,有時也喂他吃點東西;先生大多時候有自己的研究要做,但不做,譬如這間屋子裏的浮塵太濃重,或者窗外雨水遮蔽了山上堡壘的明光他難以借光讀書,查閱卷軸的時候,也不介意花大時間坐在他床邊,給他剝一兩顆水果吃。這是個成套不得絲毫馬虎的活動,和擡起,放下他猶如骨碎成嬰兒時期的四肢,翻過他時鈍感,時而又痛得激烈的身體一樣,準備工作需得全神貫注,使果皮在這孩子面前和樹上的花絮般落下,半晌,冰涼的果肉才到他唇邊;他一邊吃,汁液一邊溢漏出來,老師又要伸手,用手帕替他擦拭唇邊的糖水。這過程中老師的表情冷漠,但耐心,學生則沉默痛苦,因為此時吞咽對他來說還是一種甜蜜的折磨,往往要等到他五感麻木而抵抗疲軟,才就着饑餓的功效喂他吃下去——一點果肉,纖維。一點奶制品,混着他父親送來的血。他像是葉子上以樹汁為食的短命昆蟲,在尚且年幼,軀體柔軟這點上,甚至很契合:色澤是乳白色,泛着昆蟲天生的異色光彩。

半個月後學生能開口,老師檢查他的舌頭,聞到他口中的腐爛香氣,仿佛一整個腹腔都糜爛,被碾碎了。學生自嘲教師受聘為一個多米尼安的大學士,每日工作竟然是處理半死不活的孩子,像個護士,有沒有覺得一點委屈,一點屈才?

教師心領神會他的意思:“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小少爺,”他很平靜地說,“但你實際上應該覺得很幸運,因為你是有家庭教師指導,而不是像普通人一樣被和畜生似的聚在一塊訓練。”

忍着點;教師說,會疼。有點疼,但對你來說,孩子,應該是很疼。“你不想聽這些,不是現在,”他說,這時将鐵鉗伸進了他嘴裏,冷鋼壓在他的舌苔上,尖端則在喉嚨伸出探着那根骨刺,于是聲道就只留下一絲薄片樣的通道可以出氣,而他那樣子頗像卡在了母牛産道裏的牛犢,正被助産士托住鼻梁,要從腹腔裏拉出來;教師的表情充滿了理解和謙遜的自我解釋。他是個北方人,有北方人的口音和顯著特征,當他們謙虛的時候,反倒顯得傲慢,“——不想在受痛的時候,聽到有人說你幸運,盡管事實如此。”刺在他喉管裏轉了一轉,引得他的胸口牽引全身不鳴不發的癢痛扯着床單。教師按住他的脖子,将他的頭和身體都埋在床單裏;在這個時候,他的身體被砸碎,剛剛滿了半個月的時候,他的手指還血肉模糊的,一動不能動:他自己是覺得,如果他的指尖能為疼痛伸展一番,也會比僞造,強迫的沉默好。

“盡管事實如此。”北方人說,手指有力,動作精準。學生顫抖不已,他最終找到了那根刺,不緊不慢地将它向外推,開出一個血洞;他感到血往外滲,而空氣內湧;□□和痛呼是一點接着一點随着氣流通暢湧起的,這孩子為生理疼痛掉了幾滴眼淚,但內心卻沒什麽哭泣的感受,盡管事實如此,事實是眼淚。那雙按着他的手還是那麽穩健有力,而他淚流滿面,聽教師說道:他之所以和他提起這點,是因為顯然除他以外,沒人會對他說實話了。

“你父親顯然是不會和你說這些的,是嗎?”——刺脫了出來。多米尼安之子發出噤聲而短促的吸氣,接着倒在了床上,胸口不斷起伏,腦海裏閃過那些文字織成的湖面,不由他自己的心意。餘光中他的指尖還是绛紫,深黑的血色,更遠一點的地方,教師正摘下手套,坐在了床的邊緣,手指修長,又不至于太學者氣,當天,就是這雙手用錘子砸碎了他的手指,砍斷了他的半個身體,往他的腹腔內檢查他龍翼和龍身的情況,看它們是否在那裏,如果在那裏,又為什麽不出現。

學生說:母親費了這麽大心思,我的整個身體都被翻過來了,卻連翅膀的影都沒見到,她一定對我很失望。

“老爺不喜歡說這類事情,這是他性格決定的。你父親,”北方人擦拭手上的粘液和膿血,“有他力氣的人,很少有這麽一顆心。但你既然有了特權,就要知道怎樣去用它,它究竟是如何模樣,不要暈頭昏腦地将時間荒度了。”

教師回:恰恰相反,你母親對你很滿意,我親手摸到了你的翅膀,和白銀一樣漂亮。我的直覺很準确,你母親應當有我們的血,較之南方人,你更像北方人,将來,你會有和白龍王一樣的翅膀,龐大輝煌如同銀山。

學生笑:但是我怎麽從來沒見到過它?并且如果它真的這麽大,怎麽能藏在我體內——我不會太小而不能容納它們麽?

你聽過折疊那個故事——你一定聽過,少爺?

教師說。學生皺皺眉頭。什麽折疊?

折紙。一張紙,折上十幾,二十幾次。三十幾次,就比塔現在的塔還高了,雖然當然,不是真的塔。真的塔是無限的——翅膀就在你的身體裏,它們折起來了,像嬰兒的皮膚起皺,你只需要讓它們擴張,翅膀就會出現。

提起他父親讓他非常痛苦。“我們不提父親了。”他将嘴唇從布料中擡起來,氣喘籲籲地提議道,又或者是懇求——他的嘴唇顫動了幾次,但都沒能給出什麽好理由:或許是他半個月沒有開口,舌頭也不靈活,或者是那些理由都難以啓齒;北方人說起銀色的翅膀,但他父親的翅膀是黑色的。他一早知道他一定和他父親不一樣,但惟願他自己沒有翅膀,也好過有雙顏色截然相反的翅膀;他此時非常痛苦,而和他父親,這孩子曾經度過過一段十分幸福的時光,現下幾乎有番死生不複還得萬事皆非之感。他做不到一邊想這他父親,還忍耐這般疼痛,放在其餘任何時候,相反,他都是能沉默應對的。他覺得教師的說法是在奚落他父親,說他教育無方,寵壞了他,讓他給父親蒙羞了——如此種種,結果他一句替自己辯護的話也說不出,最終聲音沙啞地将話題轉到了教師自己身上。

“您別笑話我了。”他苦笑道,“您自己難道是像所謂‘普通人’一樣長大的?您不是由家庭的學士和教師悉心教育,而後才進了北方的學院,奪下了榮譽桂冠?”

“這倒沒錯。”教師坦然承認,眼睛的邊框在日光下閃耀,“但我是如何,和你的處境并沒有太大關系,難道不是,少爺?”“那您一定覺得委屈了——”

他扯回原來的話題。“這對桂冠學者來說可不是什麽好工作。照顧孩子,當個沒前途學生的家庭教師,我向您道歉——”

孩子開始咳嗽,全身又因此一陣陣地疼。教師伸手,輕輕拍着他的背:“從這個話題上饒了我,少爺。這是份好差事,你是個大有前程的孩子,一個多米尼安的繼承人,何必悲觀呢?青年時代的确是充滿動蕩和不安的——那桂冠,挂在我脖子上的榮譽,都讓它們随過去的日子過去罷。學者和桂冠都沒什麽特別的,說實話,我那時還年輕,我的大哥和二哥都還活着,我在學院裏,除了做些沒用的研究和花架子的學習,還能幹什麽?無非是打發時間而已。我如今來了這裏,就是你父親的下屬了。他是我的宗主,你就是我的少主...”

他面無表情,帶着已經衰老,不新鮮的流暢說這些話——這些他從他剛來這裏開始就沒完沒了地重複的話,讓人不知道他準備了多久,多熱切地希望能避免一切關于忠誠和目的的麻煩,好給自己留出自由時間——這個北方人是兩年前來的,當他父親拆了賭場和妓院,又準備招一批人管理山中堡壘的圖書館的時候,他前來應聘,被他母親看中了,她于是在她丈夫耳邊說了一兩句話,他認出了這個北方人是誰,有幾分憂心地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

“什麽也沒有,大人。”他回答,“我只是想找個差事謀生,如果您寬容我使用您的圖書室,給我研究自娛的機會,就在令我感激不過了。”

他二十歲生日的時候,北方人成了他的家庭教師,由他母親介紹給他。“這是你的老師,”她介紹,“今後就負責教你怎樣成人。”末了又将他拉到一旁,告誡他,對他“尊敬些”,不要發孩子脾氣,對他頤指氣使,用他那不馴服,膽怯又冷漠的态度撫了自己父親的顏面,因為這個北方人,據她所說,是白龍王的一個旁系表親,過去是個大家族的“胤嗣”,在學院的時候,曾三度奪得桂冠稱號。

“論身份他的父親不及你的父親,”母親說,“但論能力你不及他,所以放尊重些,孩子。”——孩子。他當時只比老師稍微矮一點了,而後者顯然是很了解他母親說了什麽,一面整理東西,一面眼睛也不擡地讓他忘了她說的話。“那都過去了,我現在什麽也不是。那些我都放棄了,現在只負責教你些可能會沒有的知識,因為這棟房子畢竟在高山上,而太多事是在雲端學不到的。”

他有點兒羨慕他;他知道,很快也解釋了:在他之前,他的二哥是“胤嗣”;在二哥之前,大哥是“胤嗣”。現在他走了,還有他的弟弟。他有很多兄弟,而離開不太有人挽留,況且他的個性也不适合作繼承人。“讀書容易腐蝕統治的本領,我告知了我父親,他寬大地放我走了,之後,遇到了你父親——你父親是個很好的雇主,我感謝他,而他只有一個兒子,所以你是走不了的。”

——所以你的大哥和二哥,先生。他突兀将他打斷了,他們也将位置放棄了?

他看了他一眼。

“我的大哥是得病死的,當時我還很小。”北方人說,“我二哥死在了學院的畢業決賽裏,被一個平民學生殺死了,我那時在南方的城市裏,試着像南方人一樣尋歡作樂,最終發覺那些文化活動都不适合我,從調情到飲食沒有一項是有益的,最後也确實被我父親從酒館裏拖了出來。‘一個平民殺了你的長兄,’他和我說,‘你得替他報仇。這樣的冤屈我們是不能忍受的,在一場公開的比賽裏。’但那是規則允許的?‘我問他。他說是的,但他畢竟失去了繼承人,我也同意和他一起,跟一隊人去見了見那個沒有背景的學生,他是當年的冠軍。我父親氣勢洶洶,但見了這個人之後再沒提這件事,只和我嘆氣說有時候上天是特別偏袒某些個體的。凡人難以和天命抗争。”

他看着他——在他講這個故事的時候。這孩子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因為他看他的眼神讓他想尖叫——你說是——他沒有說出口。

“實際上,”教師總結道,“如果你好奇,這個學生是你父親。”

有一會,學生什麽也沒說——這故事,這這件事,很久以來都讓他感到——悲傷,痛苦,茫然?他說不清。最後,他只好幹巴巴地說,他很抱歉。但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他會讓他很失望,就像他使得幾乎所有人失望一樣。

“怎麽會?”教師淡然道,“你的相貌柔美,不代表你生得要受害。你是你父親的兒子。”

“我不是——”他嘆氣,“我母親沒有告訴你,對嗎?我的身體——”

“噢。”他回說,“那沒什麽。那只是說明下回你可以請你父親或者你的好友帶你去一趟煙花地。誰都有第一次,別害怕,孩子。”

他如鲠在喉,有一會沒法說話。最後他只好說,看來她沒有告訴你。他喃喃自語,倒像對自己說話了:看來她沒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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