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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我原本也從未打算瞞你。”
這一句話, 叫蘇淼淼面上愈發凝重。
但趙懷芥卻表現的格外雲淡風輕,說罷之後,便又仔細的吃下了一塊蜂糕。
蜂糕厚硬, 他每吃一口,都在口中咀嚼半晌才能咽下,細致又專注, 仿佛眼前的這牽扯要害的奏折,還不如眼前的蜂糕更要緊——
直到他察覺到面前蘇淼淼立在原處, 定定看向他的目光。
趙懷芥吃糕的動作慢了下來, 面露疑惑:“淼淼?”
蘇淼淼緩緩吸一口氣,聲音神色都是她素日少有的嚴肅鄭重:“殿下, 你是不是一直都想要繼承帝位?”
隐隐的, 她仿佛預料到自己可以揭開眼前的帷幕, 觸碰到故事裏晦暗不清的真相。
但趙懷芥嗓音嘶啞,回得幹脆利落:“沒有。”
蘇淼淼心下一涼。
趙懷芥是故事中的反派, 簫予衡的心腹之敵,從回京的那一刻, 就早已決意要取回早該屬于他的一切, 奪回帝位。
這是天音谶言之間早已說過的原話, 也是故事裏不可或缺的情節,不可能莫名消失不見。
什麽從未打算瞞過她, 都是假的,他分明仍是在欺瞞自己。
“我并不執念于此,但的确會盡力承繼帝位。”
但下一刻,趙懷芥便又繼續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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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嫣紅的桃花眸深邃如淵, 聲音沙啞平淡,卻磐石一般, 莫名的叫人心顫:“我既名懷芥,便自該肩負蒼生,不會退讓。”
蘇淼淼一瞬間甚至屏住了呼吸。
或許是她的神情太過僵硬,趙懷芥原本沉靜的面上也露出一絲遲疑。
[這是……在忌憚我狼子野心?]
他垂眸看向她,像是低落,又像是解釋:“我原本就是太子。”
蘇淼淼聽出了趙懷芥的言下之意。
他是太宗皇帝遺旨傳位給元宗時,便一并立下的東宮太子,即便如今元宗亦逝,換成了當今陛下,他的太子之位也沒有變。
哪怕趙懷芥對外改了母姓,哪怕他不在宮中,隐居山林,但只是陛下一日未下明旨,廢去趙懷芥的太子之位,按宗室禮法,當今陛下之後,便合該是趙懷芥繼位。
因此,他有心帝位,并不算大逆野心。
蘇淼淼回過神,連忙搖頭:“我并不是這個意思。”
這算什麽野心呢?若是想要……
哦,趙懷芥說他并不“想”,只是要做皇帝,若是要當皇帝便算狼子野心,當初太宗皇帝在前朝起事,豈不是都算是亂臣賊子?
蘇淼淼只是覺着這樣的坦言實在太叫人震驚,諸多驚詫迷惑在心裏轉來轉去,一時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她又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第一個想起的,卻是前日在觀星樓上的意外:“你既然有這樣的心思,為何之前,要将近千的私兵托母親送去北境?”
她打小也是聽着父親講史書,母親講軍務當故事哄睡的,再不濟,戲文本子也是看過不少,自然知道書生造反,十年不成的古話。
歷來想要問鼎帝位者,都是要憑兵鋒之利。哪裏有把自個手上的私兵送出去的道理?
趙懷芥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終只說出一句:“陛下還在盛年。”
蘇淼淼一頓之後,也立即恍然。
是,陛下是太宗的小兒子,弱冠之年繼位,現在也才三十多歲,正是最壯年的時候,元太子想要直接對着陛下舉兵奪位,那莫說一千私兵,便是再翻個十倍也未必能成。
可若是要等陛下不成了……誰知道要多久?那這私兵又要養多少年?
白養着人耗費錢糧都罷了,只怕夜長夢多,萬一再洩露了消息,那還不如交出去,還免了帝王疑心。
[她似是誤會我……]
趙懷芥看着她似有所悟的面色,像是沒忍住般,還是補了一句:“何況叔父即位多年,并無錯處,我亦并無大逆之心。”
他是打算等當今陛下逝世之後,順理成章的繼位,而不是大逆舉兵,宮變奪權。
這樣的打算,起碼這個時候,自然不需要養什麽私兵。
可蘇淼淼的注意力,卻沒忍住的落在了他後面一句話。
陛下即位多年,并無錯處,因此才沒有大逆的打算,若是陛下昏聩,你是不是還想……
她甩甩頭,連忙将這個叫人心驚的“若是”甩了出去,不叫自己再往深處多想。
母親更親近先元宗這位大弟弟,相較之下,對當今陛下反而生疏了些,連帶着她對陛下也并沒有太多對長輩的親近。
但正如趙懷芥所言,陛下繼位多年,勵精圖治,并不昏聩暴戾,她對陛下雖不親近,卻更沒有仇惡不敬之念。
尤其前幾日裏,白龍魚服的陛下不見一點帝王威嚴,對她玩笑容讓,簡直像是一位外甥女滿心喜愛的有趣長輩,蘇淼淼動容之後,也巴不得這位舅舅能聖體安康,長命百歲。
不論如何,元太子沒打算與陛下兵戎相見,總是好事。
蘇淼淼松了一口氣之後,又忍不住提起了最大的問題:“可是,若無宮變,你憑什麽能……”
後面的話,蘇淼淼含糊在了喉嚨中沒有開口,但兩人卻也都能聽得出來。
憑什麽就能保證你日後一定能登基?
許是因為蘇淼淼聽了這一番話之後,并沒有忌憚厭惡,甚至還有幾分關心。
趙懷芥面上便又重新平靜下來,仿佛千裏無波的清冽江面:“陛下登基之時,曾說過百年之後,還位于我。”
“啊這……”
這話實在是太玩笑了,哪怕是經事不多的蘇淼淼,聽着也覺着荒謬。
就為這個?陛下當初是說過還位的話,連她都聽過,可再是金口玉言,再是名正言順,趙懷芥你也不是陛下的親兒子啊!
若這一句沖動的保證當真這樣有用,當初趙皇後也不必皇後的身份都不要,硬是帶着帶着幾歲的兒子避到這蓬萊宮來。
看着蘇淼淼面上的擔憂,趙懷芥卻隐隐彎了嘴角,沙啞的聲音內都仿佛帶了一絲笑意的安慰:“自然不止于此。”
“當日母親帶我離宮,是東宮之位太過緊要,她不願将我置于風波之中,引人觊觎,不若來蓬萊宮獨善其身,尊養待時。”
“母親在蓬萊宮,也并非當真不問世事,她勸來劉國師當我師長,元宗留下的三師三少,多也年來亦有書信,我自幼習帝王之道……”
說到這兒時,趙懷芥似乎有些遲疑,但對着蘇淼淼的澄澈眸子,輕咳了幾聲之後,還是沙啞着嗓子繼續道:“雖然此刻聽來狂妄了些,可簫予衡此人,貪欲過重,若論為君,他必不及我。”
在一番沉謀研慮,未雨綢缪的話裏,猛不防聽見了一句吃醋般的比較,蘇淼淼原本端肅的神色也忍不住頓了頓。
但回過神後,她又覺哭笑不得。
分明聽到了簫予衡三個字,她卻發現這一刻,自己心中浮起的,竟不是故事強加的熟悉微醺,而是像毛羽在心尖兒輕輕拂過,癢癢的,有些想笑,又忍不住心尖發軟。
說出這話的趙懷芥似乎也有些羞愧。
他扭過了頭,又忍不住的咳嗽了一陣,才又說回正題:“原本還有些麻煩,只是湊巧,簫予衡……并不得聖心。”
這一句不得聖心,便也叫蘇淼淼心下猛的一亮。
是啊,這才是關鍵!
若陛下當真很心疼蕭予衡,已經看中六子為繼承人,當初說過還位又如何?反悔也就反悔了。
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哪怕拼着朝政一場動蕩,也就是要将皇位傳給親兒子,誰也說不出一句不是。
可問題是,陛下真的很喜歡簫予衡嗎?
也不啊!
怪不得天音裏說元太子事簫予衡破釜沉舟,九死一生的敵人,這一番陽謀,可不是戳中了簫予衡的最要命的地方。
陛下原本只是閑散王爺,壓根無心帝位,只是因為長兄去得急,侄兒又太過年幼才倉促登基。
但即便如此,陛下繼位之後,也硬是将自個的纨绔習性都生生收斂了十幾年,勤于朝政。
包括眼下的簫予衡,非嫡非長,甚至連陛下的歡心都沒有多少,只是因為前頭幾位殿下都十分平庸,陛下顧念天下,相較之下,才能在這些年間冒出了頭。
若是這時候,冒出了一個更加英明,更加貼心,更加合适,還有不少舊人支持,名正言順的趙懷芥。
陛下會為了一個簫予衡,冒着朝政不穩的風險,廢去這個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脈嗎?
還當真不一定!
所以趙懷芥針對的其實只是簫予衡?
這,這……這可再好不過!
蘇淼淼的眸光都是一亮。
她邁步向前,趁着這一番坦言,也決意幹脆将話挑明:“那趙皇後想要你娶我,是不是也是因為想要公主府的支持?”
趙懷芥的面色微微一變,卻還是垂眸點了頭。
蘇淼淼抿了抿唇,也決定幹脆說出自己的打算:“那我可……”
“我不會如此。”
蘇淼淼一句願意還未曾說罷,趙懷芥卻又忽的出了聲。
“這是母親的打算,我原也無意算計旁人婚事,多年來都未曾答應。”趙懷芥微微閉眸。
他這半晌沒有猛咳,眼尾的嫣紅褪去了些,但睫羽還隐隐帶了一絲濕潤,襯着病中的白皙面龐,竟莫名顯出幾分憔悴:“我知你心慕簫予衡,如今不過賭氣,我亦不會勉強你。”
蘇淼淼聽得着急,嘴唇翕動了幾次,一時間卻又沒能說出話來。
說她其實不喜歡簫予衡?就是願意和你成婚?
她性子再是大方,到底還是一個未嫁的姑娘家,哪裏說得出這樣的話!
而且元太子先前分明想過離間她與簫予衡,與她成婚!
他說不會勉強,也不會算計婚事,難不成……
心念轉動間,驟然發覺不對的蘇淼淼,便又不自覺地浮出一絲期待,面頰都泛起一抹嫣紅:“你,莫不是……”
“是,我會離京。”趙懷芥捂着嘴角,也忽的從書案後站了起來。
像是方才那摻了枇杷膏的蜂糕有了用,趙懷芥這一次連一聲咳嗽都沒有,沉靜得仿佛停一瞬就要反悔:“歷來一國太子,總是保全自身,皇城都不出一步,聽得再多道理,也不過閉門造車。”
“如我這般情形的太子千載少見,如今皇叔在位,不需我固守京城,趁這機會,我總要出去,親眼看見一見這天下蒼生,民生百态。”
仿佛在融融春日之中兜頭潑下的一盆冰水,蘇淼淼期盼的心情忽的一沉。
她張了張口,只覺着聲音也艱澀起來:“什麽時候?”
趙懷芥愣了愣,才意識到蘇淼淼是在問他何時動身。
他躲避着什麽一般,扭頭避過了蘇淼淼的目光,聲音嘶啞:“原本打算,為母親守過三年孝,将喪信報于宮中,便獨自動身……”
“那你那時候怎的不走?”
這一句話,也叫蘇淼淼忽的生出了一腔惱怒來。
怒火從心底一股腦湧至胸膛,來勢洶洶,瞬間便沖破了她好容易維持的正常與平靜。
三年孝期已過,喪信也早就報過了,怎的那時候不幹脆動身去,偏偏要拖到現在招惹她!
蘇淼淼用力攥着手心,面頰緋紅,話裏是分明的質問:“你怎的不早走,偏偏要拖到現在?”
“因為……”
似乎是被她這怒火所懾,素來清冷出塵的趙懷芥,面上竟露出一絲呆滞,下意識開口:“放不下你。”
這句話“放不下”,便已然叫人多心,但蘇淼淼卻還同時,聽到了一句愈發直白坦誠的心聲——
[舍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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