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漫歲月(一)
雷聲隆隆,大雨滂沱,夜色闌珊,一家中式餐廳內,平和安詳,将這風雨隔絕外。古樂輕唱聲中一對年近三十六七的中年夫婦,靜靜地吃着晚餐。
一陣急促尖銳的手機鈴音突兀地響起,如利箭刺破了這份寧靜。
許戈取出手機,低頭間眼內有剎那的慌亂。待他擡起頭望向對面的葉雨嘉時,己掩了神色,抱歉地笑了笑,“接個電話。”
葉雨嘉恍若未聞,低頭繼續喝着碗中的羹湯。
許戈似已習慣日漸沉默的妻子,不再多言,推開椅子,轉入包廂外的露臺,接通電話。
前後不過半分鐘時間,人已重新坐在了餐桌邊,繼續用餐。
葉雨嘉有條不紊地吃完羹湯,擦了擦嘴,淡淡地開口:“我們分開吧。”
許戈猛地擡頭,腦中嗡嗡一片混亂,半天才咀嚼出她話中的意思。回過神來的他不可至信的看着這個相識十八年,結婚已十年的妻子。
冷冰冰的一個人,臉色蒼白的幾乎透明,隔着一米多長的餐桌,雲山霧霭看不真切眼中的神色。
他脫口而出,“別胡說。”
葉雨嘉看看他放在一側的手機,搖搖頭說:“你知道的。”
一雙清亮的眼睛直直地望過來,許戈終于看清了裏面的神色,是“認真”,是“認真”無疑。心裏一沉,敏銳聰明的雨嘉定是什麽都知道了,自己怕是逃不過了。
他想起昨晚答應那對母女的話,會把她們從鄉下接來。
三個月前他接到了一個孩子的電話,那孩子口口聲聲地叫着他“爸爸”。于是神使鬼差地去見了那個已存在五年的孩子,在見到孩子的那一刻,心像被狠狠撞了一下,自此心裏無時無刻不惦記着。一有時間便跑去看她。
昨天他又偷偷地去鄉下看了孩子,許是昨夜的風雨太大留住了他的腳步,許是那女人倒的酒太烈,又或許是壓抑的太久,他迷失了自己。
混亂過後,許戈望着空蕩蕩的屋頂,答應了那女人會給她們更多的錢;會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會把她們接來過更好的生活。
當時他只是口上木然應付着,其實還沒真正想過,究竟應該怎麽辦,可如今雨嘉似乎已經幫着他、迫着他做決定了。
多年的相處讓許戈無比清醒地知道雨嘉不會原諒他了。在知道他不僅出了軌,而且還早就有了一個不屬于她的孩子,對他會是怎樣的絕望。
那孩子,是六年前他背着葉雨嘉在外面代孕生的女兒,如今已有五歲了。是在雨嘉失了他們的孩子失了生育能力後,他抗不住壓力,找代孕生的孩子。
雖然最初動了這樣的心思,是因為母親知道雨嘉不能再生後,歇斯底裏地讓他離婚另娶。
但這樣的行徑讓他長時間連自己都無法面對,所以孩子生下之後他把她寄養孩子生母那兒。整整五年,除了按時給錢,都未曾去看過一眼。
直到三月前,他出差路過那裏,去看了一眼,這一眼便刻在了心上。
當她甜甜地叫他“爸爸”時,心都要化了。
只要她那雙大眼睛能充滿笑意,他願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給她。五歲的娃娃反複地對他說,她想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
盡管這樣,在這一刻面對葉雨嘉時,他還是應不了那個“好”字。
沒有比他更清楚,這麽多年,雨嘉為他為他們這家付出多少,而他們曾經那麽相愛!
“雨嘉……”許戈開口想說我們決不分開,可耳邊響起了剛才電話那頭女兒清脆的聲音“爸爸,我想你了,你什麽時候來接我,讓我跟你和媽媽一起住。”
他轉口艱澀地說:“給我點時間。”
葉雨嘉擡手細細摸了摸自己的臉,從眼角、臉頰,鼻翼直到下巴都幹幹的,沒有一滴淚。
她再次搖搖頭,一直面無表情的人終于露出一絲悲傷的神色,“沒有時間了。”
我日日忍受着煎熬,已經給了你太久的時間,久到能夠平靜的對着深愛的你說出從此分離的話。
葉雨嘉從包出取出一個信封,推給許戈,“我就不再回去了。”
許戈一把握住她來不及縮回的手,透骨的冷意傳來,像是握到了一塊千年寒冰,只一瞬他的手便下意識地放開縮了回去。
對面的人終于落下一滴淚來,擡手迅速地擦去。
“你這是要離婚麽?!”許戈被這溫度凍得連聲音都發顫。
葉雨嘉嘴角一扯,露出一個自嘲的笑,不再多言,推開桌子,拿起傘,走了。
眼睜睜地看着她走出屋子,許戈腦子一片空白,半天才緩緩打開信封,裏面是一大串鑰匙。
大門、書房、主卧抽屜、保險櫃、上面都一一細心地标明,生怕他不知道。
而他面對這些鑰匙,若沒有标簽,也确實不知。甚至連大門鑰匙是哪個都不知道。因為多少年來每當他回來時,雨嘉一直都在,從來不需要自己開門。而其它的家庭鎖事他也從不操心,那些個鑰匙他從來不會用到。
出乎意外,裏面沒有離婚協議書,許戈松了口氣。
“雨嘉!”他不顧瓢潑大雨撲出露臺。
葉雨嘉聽到叫聲,轉過身,撐着傘擡頭望向二樓包廂露臺上的許戈。
“雨嘉!你要去哪裏?”許戈大聲問,她的親人早已不在了,孑然一身能去哪兒?要怎麽生活?能不能別走,自己已經習慣了,哪怕她一日比一日冷,一日比一日沉默。
“許戈,我要回去了。”葉雨嘉把傘向後傾,露出整張臉,一雙大大的杏眼瞳色如墨深深地望着許戈。
“回安縣麽?”許戈記得她是安縣人。
葉雨嘉嘴角微揚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漸漸地笑容加大,笑意從嘴角漫上眼角,直到盛滿整個眼眶。可以回去了呵,終于釋然,不再有執念。執念的盡頭并不是幸福,而是無窮無盡的痛楚與日漸冷卻的心。
放下這執念,不再留戀,她便可以獲得新生啊,新生啊,一切可以重新來過,她可以重新獲得溫暖,也許還有她要的愛人、孩子和家。
葉雨嘉絕決地轉身,走入雨幕,漸行漸遠……。
“雨嘉!等等……”許戈的喊聲,湮滅在狂風暴雨中。
雨嘉這樣笑容多未見了,二年三年還是四年五年,許戈記不清了,只知道這些年她的笑容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冷,對自己也是越來越失望吧。
許戈獨自一人回了家,如果說以前這個家讓他覺得冷清,那麽現在便是空了,若大的屋子顯得那麽空曠。
衣櫃裏只剩他一人的衣服,衛生間也只有他一人用品。一切都收拾地幹幹淨淨,沒有一絲女主人存在的痕跡。
只有手中的那一串鑰匙,提醒着他,雨嘉己跟了他十八年,他們結婚也有十年了。今天早上,他們還生活在一起,就在剛才他們還一起吃着晚餐。
許戈未去主卧,習慣性地去了客房,是啊,他們在一個屋檐下,分居己有二年多了。
自從八年前那場災難之後,他調了崗回了C市。事業上順風順水地不可思議,所有對他不利不好的人都意外的倒了黴,好機遇總是落到他頭上,一路步步高升。
随着官職的加大,應酬越來越多,他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
剛開始他回來得太晚,想着雨嘉身體不好,為了不打擾她的睡眠,去客房将就着睡了。次數多了,時間久了,就成了習慣。
雨嘉從剛開始地時不時地來書房看顧醉酒的自己,到後來不再關心。一天之中只在早餐桌上見他一面。平時都是一副冷清清的樣子。
而他給她的擁抱與關心也愈來愈少,同樣給他的回報的是雨嘉日漸冰冷的人。
這冷冰冰的家,有時會讓他望而怯步,他也由原本的被動應酬,成了主動呼朋引伴的那一位。
不再想着家裏還有着那麽一個人,一直在家為他留着門,這二年來,許戈自己也能感覺得到,他對雨嘉終究是淡了呀,出門時不再挂念,一忘便是好幾天。
書桌上不知什麽時候赫然放着一張銀行卡,下面壓着幾張紙。
這幾張紙是家裏的資産列表。
許戈粗粗看了一眼,數目令人咋舌,足夠他這一生不工作也能衣食無憂。這是八年多來,雨嘉在家做資産投資賺的。
他只知道雨嘉平時做投資賺得不少,想不到竟有這麽多,而且一直全是以他的名義做的,寫的是他一個人的名字,她把所有的都給他了,也把她自己所能給的都給他了。
她不會回來了。許戈意識到。
心突然揪起來疼了,生生地被挖走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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