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回來了(四)
初五一大早,程硯便開始在C市醫院做檢查了。全套繁瑣的檢查做完,已是近晚飯時間。
謝醫生看着檢查報告,一向嚴肅的臉上露出笑容,說:“不錯,一切正常。沒有排異,融合的很完美,心機功能很強大。”
程硯撫着自己的胸口,那裏有一道疤痕,是三年前做心髒移植手術留下的。他很感謝那個把心捐獻給他的人,讓他能擁有如此鮮活的人生。
猶記得那天深夜,程硯躺在A市醫院病床上。
“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髒病”這一長串的名稱,已把他判了死刑。
他一人獨自躺着,腦子裏卻空蕩蕩的,27的年時光,如今卻空洞洞地,什麽也想不起來,虛無一片。就這麽要走了麽,猶不甘心。
不知什麽時候身邊已站了一個年輕人,目光深幽,不知道站了多久,亦不知道盯着他看了多久。
微弱的夜光燈下,程硯只見他身量和自己一般高,頭上綁着繃帶,戴了一個大大的口罩,将整個臉龐都遮了起來,只餘一雙深遂眼眸。
兩人對視良久,那人突兀地開口問:“有女朋友麽?”
程硯搖頭。
“有愛的人麽?”
程硯費力地想,原本那些嬌豔的面龐,卻一個也記不清楚了。他甚至開始思考“什麽樣的情感才算是愛”。
原來這麽多年,自己卻從未愛過啊,他自嘲地搖搖頭。
看着他這副迷茫的神情,那人漸漸地流出淚,“我有愛的人,很愛,所以不舍得走。”
程硯苦笑,我也不舍得,因為不甘心,來人世一遭,去時竟也無牽無挂,白活了27年。
第二天,程硯得到心髒捐贈。但捐贈者有唯一的一個條件,身體康複後,得去A市定居。程硯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三天後,他做了手術,得到一顆強有力的心髒,人生重啓。
程硯回到A市的麗景花園時,已是初六淩晨。望着對面的28層,依舊明火明亮,唯有夏初的卧室是黑的,已睡了吧。
匆匆一覺後,大早便起身了,站在2801門口,他撇撇嘴,今天特意吃了早飯再來,省得再受氣。
來開門的依然是維維。對他上下掃視了一番後,放人進屋。
夏初已吃好早飯,見到他還是客氣的問了聲:“早飯吃了嗎?”
得到答複後,兩人準備一起出門。
見夏初要跟人出門,維維明顯有些錯亂,應付不了這樣的狀況,輪子亂轉,“跟他一起走麽?”、“去哪兒?”、“什麽時候回來?”……。
夏初一一耐心回答。
“等等”維維輪子一滾,進了一間儲藏室,拿出一瓶防狼水遞給夏初。
夏初尴尬,難得得紅了臉。
程硯按住內心的咆哮,風淡雲輕一笑,咬牙道:“拿着吧,不然它怕是不會我們出門的。”
這樣的知趣大度,維維在一陣混亂後,終不情不願地給他再次打出了,“歡迎再來”。不容易呵。
兩人按約定一起去了東山。
東山就在麗景花園邊上,一座三百多米高的小山,風景卻比較秀麗。時逢年假,人也比較多。
一路上,夏初的話不多,倒是程硯一改在她面前的常态,健談起來,一路上跟她說了不少小時候的趣事。
夏初越聽越沉默,程硯這才發現不對,是受了那天事的影響麽?終是按不住好奇心問:“上次,你怎麽會在C市?”
“我去找人。”
雖然看她神色多半是沒找到,但程硯還是确認地問了一聲:“找到了嗎?”
“沒有。”夏初眼眶微紅,“他失蹤了半年了。”
“報警了麽?”
“報了。”
“警察怎麽說?”
“警察說,他早在三年多前就在C市醫院病死了。”夏初終于崩潰,號啕大哭,“他們撒謊,半年前我們還一直通電話呢。”
程硯的心像被鐵絲勒住一樣,每跳一下就鮮血淋淋,心如刀割。呆立一邊,一動不動地望着她。悲哀地想,跟你通電話的,很可能是那個人設計出來的維維。
過完上班,一切像是步入了正軌。
經過幾天年假的接觸,夏初與程硯熟絡了很多。
一起上下班,中午在公司也時常一起吃飯。
許是打菜的阿姨沒聽清楚,今天程硯的菜裏夾了許多香菜,他皺着眉,嫌棄地一根根往外撥。
對面伸過一只白皙的手,拿着一雙筷子,顫巍巍地挑起一根放進自己碗裏,一根又一根,在程硯的注視下,全都挑進了自己碗裏。
眼淚就這麽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夏初突然起身,向着程硯微微俯身,“對不起。”推開椅子,倉惶地逃走了。
程硯立即追了出去,在無人的樓梯間發現了人。正團着身子,躲在角落裏,低聲哭泣。
“夏初。”程硯蹲下身,緩緩将人摟進懷裏,“你把我當成他了麽?”
懷裏的人輕顫。
“我跟他長得很像麽?”程硯盡可能放柔聲音,問出了長久以來一直反複糾纏在心間的問題。
“嗯。”
“哪兒像?”程硯聲音裏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都像。”夏初頭埋在他的胸口聽着有力心跳,哪兒都像,相貌、動作、習慣……無一不越來越像,可終究,“可終究不是。”
程硯心一下一下地抽疼,對眼前的人心疼得無以加複。卻怪異地沒有半點膈應,仿佛本應如此。想來自己內心早已認命了吧,沒有意想當中被當作他人的不适,自己不是隐約間早就猜測到了嗎?不過是如今說破了而已,可他還是一樣愛着,心疼着這樣的她 ,“沒關系,我不介意,真的,一點也不,夏初我愛你。”
夏初擡眼看他,剛要開口,被他捂住嘴,“噓,別說,至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我們作個伴。”
時間平靜無波。
小半個月後的一天,程硯發現夏初不見了,早上不來上班,電話也不接,短信也不回。
焦急萬分地來到2801。
一出電梯,維維便開了門。
“夏初呢?”程硯問。
“請進。”維維第一次不按程序,無視別人的問題。
可焦急中的程硯一無所覺,擡腳進屋找人,“怦”門在身後緊緊合上。
“我舍不得走。”再次耳邊響起三年前那個聲音。
程硯恐懼地轉身,一只氧氣罩迎面襲來,呼吸間眼前一黑……
此刻的夏初正坐在C市的機場,手裏緊緊攥着一張紙,哭成了淚人。
那上寫着,她托私家偵探調查的結果。
顧念均于三年前因腦部腫瘤病死于C市醫院,死前将自己的心髒捐贈,受捐贈人程硯。
程硯醒來時躺在2801一間的房間裏,身上挂着各種監測器,維維站一側,不停地對他掃測。
程硯只覺得腦中一陣劇痛,陌生的記憶呼嘯而來,瞬間侵襲了他的神智。
撥開白色濃霧,他看見。
四歲的夏初抱着一個小型的塑膠維維蹦蹦跳跳地向他走來。
顧爸爸蹲下身子,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孩子,轉過臉對他說:“念均,這是你夏初妹妹,是夏叔叔的女兒。夏叔叔特意從美國回來幫爸爸,跟爸爸一起創業,以後她便是你妹妹,你要好好照顧她。”
接下來的日子,大人們都很忙。兩個孩子被打包托給了保姆照顧。那一年夏初四歲剛上幼兒園,他八歲小學二年級。
夏初生在美國,幾乎不會中文,語言的不通讓很多小朋友都疏離她,于是他一句一句地教她,最後他不僅成了夏初的老師還成了她唯一的玩伴。
日子一天天過去。家裏的公寓換成了大別墅。他家與夏初家一左一右依然是鄰居;大人們依然忙得昏天黑地;他與夏初依然是最親近的玩伴。
那麽一天,飛機失事,兩家的大人都沒能再回來。他與夏初兩人同時失去雙親,成了孤兒。那一年他高三,十八歲,而夏初才初二,十四歲。
夏初遠在美國的親戚要帶走她,她哭着抱着他不肯走,十多年的相處,他如今已是她唯一的親人。
許是夏初太堅決,又或許那些親戚嫌帶小孩太麻煩,最後他們都走了,留下了夏初與他相依為命。
時光荏苒,兩人一起長大,相知相戀。彼此分享了所有的第一次。
夏初大四那年,他查出腦腫瘤。第一次不顧夏初的意願,發了狠,毅然決然将她送出了國。
臨走的前一天,他們整整糾纏了一天一夜。他似乎要把自己化為火焰,融炙在這一場場歡愛之中,讓夏初在沒有他的日子靠着這點餘溫,等着他回來。
最終,夏初走後的半年,他将自己所有的記憶定格在二十六歲。制成芯片,放在維維身上。
而他的心,放在一個和自己長得有三分相似的人胸中。那人便是程硯。
問:怎樣才算一個完整的愛人?
答:有着承載着記憶靈魂,同時也有着一顆鮮活跳動愛你心髒。
顧念均這個深深愛着的人,他的靈魂與心分開三年之久,終于在此刻又重新融合在一起。
我的愛人啊。時隔三年之久,歷盡波折,終于又可以回到你身邊,與你相愛相守了。
“小初。”程硯撥開各種儀器,急切地下床找人。
空蕩蕩的屋子,除了維維沒有別人。
正打算出門尋找,門開了……
夏初渾渾噩噩地走了進來,手裏依然攥着那張薄紙。
程硯一步上前将人緊緊抱入懷中,“小初。”
夏初猛地睜大了眼睛,擡頭看他。
頭頂傳來溫暖熟悉的笑聲,一雙漆黑的雙眸飽含深情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淚不自知地落下來,“我終于回來了。小初。”
小初,世上唯有一人會這麽溫柔绻缱地喚她。如繞在舌尖,纏在心上。
夏初将耳朵緊緊地貼在他胸口,心一下一下跳得急促,像要跳出胸膛,所有的東西都呼之欲出。
“阿念……”
“是我,小初。”程硯低頭吻了下來,溫柔炙熱。
夏初閉目,一只手顫抖地慢慢探進他衣內,撫上胸口。
光潔的胸膛上赫然凹凸不平,那是一道手術刀疤,刀疤後面是阿念的心,阿念的心啊,夏初唯一的愛人顧念均的心啊。
程硯執起她另一只手,放在他後腦上,上面還貼着一方塊創貼,“我回來了,我的魂也回來了。”
不僅心回來了,魂也回來了。
風浪起伏間,夏初聽到顧念均堅定的聲音,“小初,我再也不走了,一直陪着你。”丢失的寶貝又重新找回,夏初用力地抱着眼前這個人,生怕再度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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