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八杯

第二十八杯

今晚她很反常，這種情緒波動不在舒嘉芙長久以來的熟悉的範式之內，他告訴周叔周姨兩人的事，是渴求結果的，可偏偏舒嘉芙對這個結果沒信心。

林誠杭的出現是導火索，是引線，她忽然想起來很多時刻。

各種心緒交織，背叛、難過、不确定、自嘲……纏繞，裹挾，她幾乎窒息。

舒嘉芙不覺得自己是那種容易失控的角色，二十幾歲的時候她是個易燃易爆炸的漂亮瘋子，三十歲了，随遇而安，更和諧從容的與世界握手言和，可今晚，

星辰前移，風聲過境。

她在他面前，不受控的将那些負面情緒發洩，內心知道他沒錯，不該把壞脾氣給他，可又往回收不了，腦子裏在喊停，嘴巴一開一合将難聽話說了個幹淨。

舒嘉芙說完“受不了就走”，不自覺的撚了撚手指。

“好聚好散不知道嗎？你告訴了周叔周姨是在期待和我有以後嗎？可我不想，你知道嗎，我一點都不想。”她的語言也如此匮乏。

“周榆白，都灑脫點。”

“灑脫……”

他重複咀嚼着這兩個字，薄薄的眼皮垂着，依稀可見雙眼皮的褶皺，眼下的烏青，他真是熬了好幾個大夜趕回來的。

“舒嘉芙，我比誰都灑脫，什麽事我都可以過眼不過心，哪怕有人告訴我明天世界毀滅了，我照樣倒頭就睡，除了你，舒嘉芙，只除了你。”

他語速比平常略快，語氣也有些重。

“和你有關，任何事情，哪怕一點點，我都灑脫不了。”

舒嘉芙別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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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說話。

安靜了片刻，他深吸口氣。

舒嘉芙餘光看見他搓了搓臉，然後走過來幾步，沒事人一樣想拉她的手把她抱進懷中。

她往後一退，甩手的動作幅度太大，一巴掌打在他的側臉，清脆一聲，他一愣。

卻也只是一愣，然後伸手，不容拒絕的握住她的手腕，他手掌微涼，不知在冷風中站了多久，以往總是溫熱的，他的掌心将她的手腕包裹，松松一拽。

舒嘉芙沒設防，被他抱進懷中，他身上清冽的氣息将她包圍。

“想我了嗎？”他問。

他沒事人一樣充耳不聞，他故作輕松，他不予回應，他逃避。

舒嘉芙不答。

他就自說自話：“我很想你。”

“舒嘉芙，我很想很想你，你別丢下我，好不好。”

他将頭埋進舒嘉芙頸窩，像只受傷的大型毛茸茸，淺淺的呼吸噴灑在脖頸處，舒嘉芙眼眶一熱。

月色下，男人眼眶微紅，濕漉漉的，他松開些，握着她的肩頭看她：“求你了。”

她被他圍困在名為周榆白的懷抱裏。

“你在逃避什麽？舒嘉芙。”他低啞喊了她的名字，每個連名帶姓的時刻，聲音裏總有纏綿的情意。

“我争取了，我也珍惜了，我哪裏做的不如你的意？告訴我，給我時間改不行麽，你就要和我說分手。”

周榆白動了動，将她的頭按進懷裏，微微有了熱意的掌心捂住了她寒風中凍僵的耳朵，他下巴擦過她的發頂，胸腔微微震動，輕易引發共鳴，舒嘉芙不語，他道歉：“對不起。剛剛态度不好。”

他無奈又似撒嬌：“別不說話，好不好。”

外面是喧嚣的街道，人間半晌貪歡，裏面是安靜的老巷。

舒嘉芙一直低着頭，聞言，身側的手動了動，她擡眸，落入他的眼睛。

“周榆白。”

“我已經三十歲了，沒什麽可以試錯的機會。”

她亦逐漸緩和了語氣：“二十一歲的舒嘉芙可以沖動，也可以高舉愛的旗幟稱自己是為愛沖鋒的勇士，可以去北京，可以不管不顧，可以将自己完全交付、全盤托出，也尚有很多很多愛可以付出，可是，”

她擡眸：“現在的舒嘉芙不行。她不能把愚蠢當作勇敢。她的愛只有一點點，給了別人，自己就不夠用了。”

她眨眨眼，發覺眼眶酸澀，逐漸模糊。

她不是真的想和他結束，可也真的控制不住，情緒決堤的感覺太久違了，上一次是被背叛，不敢對任何人表露，找了酒吧買醉，翌日醒來就笑嘻嘻的告訴所有人我沒事啊，可其實她有事，有很大的事。

這樣完全地将不理智的、難看的樣子展現給另一個人，舒嘉芙沒有過，因為她是八月份的驕傲獅子，哪怕夜裏哭得撕心裂肺也要在白日裏裝得若無其事。

她感受到有什麽東西從眼眶裏充盈然後掉落，面前的人，年輕、率性，熱烈也赤誠，眯着眼睛喊她姐姐沖她撒嬌，起床時無意識的蹭進她懷裏。

很多時候，舒嘉芙都清晰聽見了不受控的心跳。

所以她更害怕了。

腦子裏閃過很多結局，統統都是bad ending 。

一場不是那麽好的愛情足夠毀掉那麽多東西。

至少如今，她提不起任何勇氣、也提不起任何興趣來愛人。逃避、膽怯，這麽多年告訴大家早就過去了都沒事了，不過是害怕別人同情和擔憂的托辭。

她其實一點也沒過去，一點也沒有。

心上留了一道口子，拼命自我填滿亦無濟于事，于是只能蜷縮起來，堵住那個口，填不滿了，至少別再少了。

愛情确實美好啊，可流血生瘡的愛情不也遍地都是。用盡全力維系和一次次自我欺騙掩蓋的，足夠痛苦銘記一生，長長久久舔舐彌補了。

她抹了下臉，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啊，她以前也和周榆白一樣，和世界憧憬愛情的男男女女一樣。那麽勇敢，那麽熾熱，可如今，成了個只敢縮在龜殼裏的烏龜，外面伸來的手越多，她就将頭埋得越深。

再也不敢愛了。

這種抗拒和年齡無關。

只有在感情裏蒙辱的一方才懂。

舒嘉芙看見眼眶中的淚水落在地上，一滴一滴，融進黑沉沉的夜，不想教別人看見，也不想教自己看見。

遠處的天邊傳來轟隆一聲悶雷巨響，扯起了一道閃電，晃亮了幽黑的夜。

快下雨了。

卻不想，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夜裏，會伸來一雙手，清瘦修長，他接住一滴，在指間撚了撚。

接住她的壞情緒，接住她的失控和墜落，于暗處完成抵達明亮的托舉，舒嘉芙感到下巴被人擡起，一個個輕柔的吻落在面中，緩慢又堅定，吮去她的淚。

模糊中她看見周榆白心疼又無措，憤怒又難過，揩去她的眼淚，指腹蹭過臉頰，他的手掌托住她的臉，低頭用鼻尖輕輕蹭蹭她的發頂，小狗一樣。

“姐姐。我的愛有很多很多。”

“我不想給別人，只想全都給你。”

愛是一雙滿含心疼的眼睛。

周榆白低頭，不介意一次又一次給予她堅定且不可動搖的直率愛意，漆黑澄澈的眼睛那麽真誠：“你好好愛自己，我也會好好愛你。”

“舒嘉芙，給我個機會好不好？”

“我們不試錯，我們只試對。”

舒嘉芙一怔。

不試錯，只試對。

對的哪裏需要試，舒嘉芙感受後頸被緩緩揉捏，他湊近她額頭相抵：“給你時間試試，我肯定是對的。不對也要對，售出不退。”

舒嘉芙說：“…強買強賣啊。”

周榆白點頭，親親她的臉頰，他察言觀色能力一絕，尤其是對舒嘉芙，他知道這樣的時刻，她已經回歸理智了，他說：“我算是知道了，你是表面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我的愛不需要回饋，它會為你無限續期。”

他說：“還分嗎？”

說完又自己回答：“不分了。”

他是順杆爬裝傻充愣的高手。

他吻上她的唇，輕輕一觸，沒有深入，說：“得吵一架啊，舒嘉芙，不然我都不知道你心裏這麽多彎彎繞繞。”

舒嘉芙一直安靜聽着，此刻小聲吸了吸鼻子，額頭抵在他的胸口：“不覺得很醜嗎？”

“你睡覺的樣子比這猙獰多了。”

舒嘉芙冷靜下來了，本來還有些愧疚的，現在只想抽他一巴掌，可她暫且沒動，不想動，聲音還是低低的：“你完蛋了，我待會肯定揍你。”

周榆白拍拍她的背，給她順氣，她哭得平靜，但眼淚流得着實洶湧：“揍呗，別甩了我，怎麽揍都行。”

“被你說的，我有暴力傾向一樣。”

周榆白笑了下，胸腔震動，舒嘉芙蹭了蹭他的胸膛，把眼淚鼻涕一股腦抹他衣服上。這樣的事，現在的她其實做不出來，二十幾歲也很少做，可她還是做了。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覺得其實她還挺幸運的。

舒嘉芙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還沒說話，轟隆一個悶雷，毫無預兆的大雨兜頭而下，周榆白摟着她的腰往裏進了進，站在延伸的塑料雨幕下。

世界變得嘈雜，周榆白站在外側，擋住了大部分的雨水和濺起的水珠，他低頭湊近：“你剛剛要說什麽？”

舒嘉芙盯着他看，忽然笑了，睫毛還是濕潤的，

舒嘉芙說：“謝謝你，還有，我愛你。”

周榆白沒聽清，雨勢太大了，呼嘯的狂風卷着落葉，旁邊的雨棚頂蓋被吹得快被掀翻，他靠得更近了些，幾乎貼着她的頭：“什麽？”

舒嘉芙卻不說了。

她伸手摟住他的脖頸，将他往身前一拉，周榆白不備，被猛地拉低，舒嘉芙精準的吻上他的唇。

又是一個悶雷，扯起了閃電，狂風暴雨。

世界破了個洞，雷聲轟隆隆，他們在親吻，

愛意倒灌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