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失控

第七十六章

沈默只覺渾身無力, 尤其是雙腿使不上力道。

還有——

下身隐隐傳來的不适感,讓她覺得又羞又怒。

褚桓抱着她的腰身,将頭埋在她的頸窩處, 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啞,“大人, 別再想着離開我了。”

不然, 我會忍不住把你的腳腕鎖起來。

他緊緊抱着沈默, 貪戀她身上的氣息。

沈默的雙手撐在褚桓堅實有力的胸膛上, 嗓音裏還帶着餘後的薄顫, “謝章, 放開我!”

見謝章不聞所動, 沈默加大了力度,在他懷裏掙紮着, 抱着她的那雙手臂驟然間收緊,謝章暗沉緊繃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大人, 你若再亂動,我可不保證接下來還會再發生什麽了。”

沈默怔了一瞬, 還未意識到他這句話的深意。

直到身下隐隐傳來一絲異樣, 她臉色驀然一紅, 推拒着褚桓胸膛的雙手也吓得收了回來。

見她驟然乖巧的模樣,褚桓低笑, 薄唇在她頸窩處流連着。

他喜歡大人這副又乖巧又受驚的模樣。

沈默的手搭在小腹前, 緊緊攥着衣袖,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閉着眼忍受着謝章的氣息。

她沒想到謝章對她的感情會偏執到這個地步。

她實在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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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救下這兩個孩子, 只是不忍他們受苦受難, 教授他們武功與學識, 只是将他們當做孩子養着罷了。

究竟從何時起,這兩個孩子對她的感情産生了偏執到瘋子的地步?

馬車裏寂靜無聲,唯有炭火偶爾噼裏啪啦的響幾下。

過了許久。

沈默見褚桓的氣息平穩下來,才低聲開口:“我想坐在坐榻上。”

良久的沉默後,只聽褚桓平靜道:“好。”

他抱着她起身,将她放在挨着車窗的坐榻上,方才自己坐回原位。

沈默快速抓起枕引抱在身前,戒備的看了眼褚桓,他倒了一盞茶放在她面前的小方幾上,長眉輕挑,“大人喝口茶潤潤喉。”

喝口茶潤潤喉……

想到方才的一幕,沈默只覺脊背發涼,就連身下的異樣還未散去。

褚桓骨節分明的手在她眼前掠過,地上丢着的是他方才擦了手的帕子,想到他的手方才對她所幹的事,沈默猛地轉過頭看向馬車門,顫動的心忽然間劇烈地跳動着。

察覺到落在她身上的視線,沈默微冷了聲音,“我去找謝勳。”

謝勳方才情緒不穩,怕他離開會出事。

褚桓手執茶盞,指腹在茶盞邊沿上摩挲着,“大人若不想謝勳受傷更深,還是不要尋他的好,等今晚他自會出現在獵場。”

沈默倏地搭下眼簾,抱着枕引的手也逐漸蜷緊。

是啊。

她怎地忘了。

謝勳對她也有情,他方才親眼看到了那一幕,她即便是追出去,又能說什麽?

不論說什麽,都無疑是在謝勳的心上插刀。

沈默疲憊的靠在車璧上,即便這會不想待在馬車裏,她也無處可去。

若是再提與翟瑛互換馬車的事,怕是又得遭到謝章的懲罰。

褚桓看了眼懶懶的靠在車閉上的沈默,“杭奕。”

杭奕将馬車門推開一條縫,聲音透了進來,“二爺,我們的人已經跟上去了,宗掌印不會有事。”

馬車門關上了,沈默的眼睫也跟着顫了幾下。

她看了眼褚桓,迎上對方漆黑的眸,只聽他道:“大人放心,我不會讓謝勳出事。”

他與謝勳,從不是敵人。

但對大人這件事,他誓死不會讓步。

隊伍如長龍般盤踞在官道上,已快入申時,天依舊烏沉沉的,半邊天際的黑雲越壓越低,幾乎将整個隊伍籠罩住。

聞終駕馬前行,看着謝勳之前離開的方向,眉心揪着隐隐的憂慮。

一條崎岖的小道上,兩匹馬極速馳騁。

魏肅跟在宗祿身後,看着他筆直挺拔的背影,玄褐色的衣袍被烈風吹得獵獵飛舞,在他周身席卷着比寒烈的風還要凜冽的陰沉氣息。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

今日的大人失控了!

兩匹馬僅在一個時辰便趕到了獵場裏,他們從後山繞進去,宗祿躍下馬,一拍馬腹,馬兒嘶鳴一聲,揚長而去。

魏肅跟在他身後,被他身上輕散的森冷氣息所驚到,他咽了咽口水,低聲詢問道:“大人,我們去哪裏?”

宗祿取出匕首,握着匕柄拔出匕首,看着上面的謝勳二字,面具下的黑眸森寒冷厲。

“謝勳,求你,先出去好不好?”

這句話不停的在腦海裏響起,像是一根根尖銳的利刺紮進心髒裏,連帶着血肉一并撕扯着。

那一刻,他多希望大人對他說,帶她離開。

只要她說,他就能做到。

宗祿握緊匕柄,每經過一處地方時,都會用匕首在樹幹上做個記號。

魏肅不知他要做什麽,只是跟在後面,不說不問。

獵場裏枯草叢生,晃動着異常的風聲。

魏肅臉色一沉,抽出佩戴在腰間的利劍,“大人,有人!”

“知道。”

宗祿将匕首插回匕鞘,用沈默給他的帕子包起來放在懷裏,五指搭在暗扣上,看向遠處的枯草,“畏畏縮縮的做什麽,出來吧。”

低沉的嗓音在獵場裏透着沉寒的凜冽,讓人聞之,心底生寒。

前方大片的枯草從,錯綜的參天大樹,黑雲罩頂,黑壓壓的覆蓋在獵場的上空,風雲卷動間,帶着宗祿的玄褐色墨袍獵獵飛舞。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一眼看過去,足有三十名黑衣人手持利劍,從枯草叢後走出來。

為首的黑衣人看着對面的宗祿,他臉上帶着紋路複雜的黑色面具,立于他們對面,偉岸身姿修長挺拔,于他們的出現絲毫不懼。

“西涼司禮監宗祿!”

“殺!”

為首之人驟然擡手,三十人極速朝他而來!

宗祿的手搭在暗扣上,抽出暗扣中的軟劍,冷俊的長眉邪肆輕挑,“正好我今日不痛快。”

三十人齊上陣,明亮鋒利的利劍攻擊宗祿!

宗祿眸底沁着森冷的殺意,手骨翻轉間,帶着沉沉的戾氣,軟劍劈斬下去時,黑衣人已沒了氣息。

軟劍鋒利,裹挾着強大的內力!

周圍的枯草叢上染上了鮮紅的血跡,一聲聲嘶啞的慘叫消失于錯綜的枯樹之中。

守在暗處的陳禹與一衆侍衛看着這一幕,他們能察覺到,宗掌印的每一劍都帶着沉冽的怒氣,怒氣喧嚣,三十名黑衣人盡數倒在地上,變成了毫無生氣的死人。

魏肅将利劍插回鞘中,取出一方幹淨的帕子呈給宗祿。

他方才都沒怎麽動手,這些人,大多死于大人的劍下。

大人心裏憋着氣,這些人恰好成了大人洩怒的工具。

在宗祿接過帕子擦拭軟劍上的鮮血時,魏肅在黑衣人的身上挨個搜查,什麽也沒發現。

他疑惑問道:“大人,什麽也沒有。”

宗祿将軟劍插回暗扣中,唇角噙着輕蔑的弧度,“不是韓府的人,便是景王府的,不必查了。”

總之,這夥人不是東塢國的。

宗祿負手而立,擡眸看着霧沉沉的黑雲,“你們還要躲到什麽時候?把這些屍體處理了,免得公主經過時吓着她。”

陳禹怔了一下,意識到宗掌印是對他說的,這才與一衆侍衛走出來。

宗祿彈了彈衣袍上的灰塵,朝着獵場裏面走去。

陳禹看了眼魏肅一眼,魏肅聳了下肩,低聲道:“快把屍體處理了,晚些時候,都衛軍的人都該來查看了。”

魏肅追上宗祿的步伐,沉吟了好半晌才敢問:“大人,接下來做什麽?”

宗祿搭下眼簾,垂在身側五指蜷緊了幾分,“等公主。”

……

隊伍前後的都衛軍手裏都握着火把,蜿蜒一條火龍。

馬車的檐頂下懸挂着燈籠,随着馬車的颠簸,火燭搖曳擺晃,明明滅滅。

杭奕取出一個紙包放在幼容懷裏,輕咳一聲,低聲道:“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幼容靠在車廂上,看着在黑夜中熊熊燃燒的火把,乍一聽到杭奕的聲音,下意識拿起紙包打開,看見裏面的點心時,眉眼錯愕的眨了又眨。

點心小巧精致,點心上面點綴着花花綠綠的裝飾,一看就是女兒家喜愛的食物。

她握緊了紙包,拿了一塊點心咬在嘴裏,咀嚼了幾下後,偏頭認真打量着杭奕,那毫不遮掩的目光讓杭奕身軀緊繃,頭皮都有些發麻。

他不自在的咳了一聲,“你看什麽?”

幼容朝他舉了舉手裏的點心,一副了然大悟的神情,“原來杭護衛也喜歡女子的東西。”

杭奕瞪了她一眼,“吃東西都堵不上你的嘴。”

幼容:……

突然間兇巴巴的,她好似并未說錯話。

杭奕駕着馬車,冰冷的面容上浮現出幾不可微的一抹紅。

他是提早知曉今日會與幼容一道同行,是以,提前在街上的點心鋪子買了幾樣女子喜愛的花樣點心。

沒成想,這死丫頭榆木腦袋一個。

馬車外火把通亮。

馬車內,點着一盞燭火,光線幽暗,将沈默的半側身影隐匿在暗影中。

一個下午,她保持着一個姿勢,抱着枕引,靠在車廂上發呆。

馬車微微颠簸,在混沌煩躁的思緒中,竟是漸漸沉睡過去。

馬車再次颠簸了一下,懷裏的枕引掉在地上,沈默的身子往後歪斜。

褚桓起身抱她入懷,将她放在腿上,頭靠着他的胸膛繼續睡。

似是怕吵醒她,他的動作溫柔輕慢的拉開她的衣襟,取出瓷瓶,指腹勾了些藥膏,溫柔的塗抹在她的肩上。

沈默尋了個舒坦的姿勢,頭靠在褚桓堅實有力的胸膛上,似是睡的極不安穩,遠山黛的彎眉輕輕蹙着。

褚桓為她攏好衣襟,低頭在她的唇上流連了片刻後方才離開,拿起小方幾上的書卷繼續看着。

馬車內靜谧無聲,唯有沈默均勻的呼吸聲。

等到達獵場外圍已到戌時末刻。

都衛軍提前達到,已安劄了帷帳,帷帳內生着炭火,掌着燈盞,暖意盈盈的。

手持火把的都衛軍包圍了整個圍場,目視四周,謹慎戒備。

所有人從馬車上逐漸走下,被丫鬟領着往各自的帷帳走去。

火光搖曳間,暗影灼灼。

宗祿立于一輛馬車前,黑色的面具比夜裏呼嘯的寒風為之更冷,他搭着眼簾,無人知曉他在想什麽。

馬車裏的燈盞已快燃盡。

褚桓輕撫着沈默的臉頰,“大人,醒醒,我們到了。”

沈默睡的深沉,意識模糊中,似有謝章的聲音在耳邊不斷響起,帶着屬于他唇齒間的灼熱,灼燙着她的耳珠。

幾乎是一瞬間,沈默陡的睜開了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張清隽容顏,驚得往後倒去——

可才發現,她竟又以先前的姿勢,被謝章抱在懷裏。

沈默沉聲道:“放開我!”

褚桓低笑,松開她,眼底閃着促狹,“是大人抓着我不放,并非是我。”

沈默一怔,緩緩低頭,這才瞧見她的雙手正抓着謝章胸膛前的衣襟,許是抓了許久,平展的衣襟有了褶皺。

沈默:……

她不自在的垂下眸,避開褚桓促狹的目光,快速從他懷中站起身,尴尬的整理着宮裙。

只是,宮裙繁瑣,整的她心頭的躁意愈發旺盛。

褚桓低笑,單膝跪在她腳邊,為她整理微亂的束帶與打了褶子的裙裾,白皙如玉的手掌在宮裙上輕撫滑過,最終落在裙邊下。

看着那雙手,沈默的腦海裏再次想起這只手在先前對她做過什麽。

那股陌生的顫栗,身下的異樣,就像是揮之不去的夢魇侵入她的腦海,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她。

——眼前溫柔的男人,骨子裏就是個偏執的瘋子。

沈默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好了。”

她語氣裏多了幾分疏離的冷漠,就好似要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鴻溝,她不願邁過去,也不準他邁過去。

褚桓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眸底的溫柔已散,黑沉的戾氣浮了上來 。

兩人的身高差距很大,又離得很近,沈默需得高擡着頭才能與他對視。

男人偉岸挺拔的身子帶給她一種強烈的壓迫感,由他身上輕散的沉冽氣息包裹着她,讓她避無可避。

沈默有些吓着了。

她擡腳後退,還未邁開步子,手腕已被褚桓握住,只聽他道:“大人還是不大聽話。”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腕骨,“等獵場的事情結束,我送大人一樣東西。”

“公主,該下車了。”

外面傳來了宗祿的聲音。

沈默的手快速從褚桓的掌心抽離,按壓住內心的升騰的一絲懼意,打開馬車門走出去。

圍場地勢平坦遼闊,并無遮擋的房屋建築,是以,寒風呼嘯,實打實的撲打在身上,卷起了衣袍邊角迎風舞動。

寒風順着衣袖吹進,冷的沈默暗暗打了個寒顫。

宗祿的左臂上搭着藕粉色的狐裘,與玄褐色的墨袍交織輝映,他朝沈默伸出右手,“公主,搭着奴才的手下來。”

沈默擡手搭在他的腕上,借着他的力道走下馬車,看着宗祿始終搭着眼簾,并未看她一眼,沈默唇畔微張,卻又不知該說什麽,最終,只道:“我們進帷帳吧。”

謝章沒有騙她。

謝勳果然先一步到達了圍場,幸好他沒有出事。

宗祿散開狐裘披在她身上,又走到她身前,為她系上狐裘的系帶,“夜裏風大,別着涼了。”

沈默眼睫一顫,搭下眼簾,看着脖頸下的那雙手,為她系好系帶後,又朝她伸出手,“天黑路陡,公主搭着奴才的手,奴才帶着你走。”

宗祿始終低垂着眸,自始至終都未看她一眼。

沈默擡手搭在他的腕上,她的掌心還有些薄顫,隔着一道冰冷的暗扣,宗祿的眸底戾氣恒生。

寧貴妃在離開時,瞧見了這一幕,眼底閃過一抹厭惡。

瞧宗祿方才給明妃披狐裘,系系帶的模樣,到真如她所想的那般,兩人之間定然有鬼。

褚桓從馬車上走下來,寒夜的風吹卷着白袍邊角,烏發翩飛,在他淩厲清隽的五官上劃過一抹黑寂。

他走在火光的暗夜中,身段欣長挺拔,如高山萃雪的松柏,冷俊的眉眼清冷寡淡,就好似世間萬物在他的瞳眸中皆為虛無。

杭奕的臂彎搭着鶴氅,正要為他披上,卻被他伸手拂開,“不用。”

比這更惡劣的極寒天氣他都無畏,鶴氅不過是追随着大人往年的習慣,他深知,大人一向畏寒。

翟瑛看着灼灼火光下的褚桓,輕提裙擺走過去,期待了一路想要迫切看見他的心得到了緩解,“淮王殿下,待會我可以同你一道用晚膳嗎?”

褚桓腳步未停,從她身邊走過,涼薄的聲音卷着寒風吹拂在翟瑛耳畔。

“不可。”

兩個字像是一把尖銳的刺紮在翟瑛的心上,她重重的吐了兩口氣,冷哼了一聲,“我就不信捂不熱你的心!”

皇後看了眼翟瑛,無奈的搖了搖頭,由元芮攙扶着走向帷帳。

剛走幾步,廖公公朝她走來,躬身行了一禮,道:“皇後娘娘,陛下宣您今晚過去。”

皇後腳步一頓,溫聲道:“本宮趕了一天的路,衣着不尚歸整,待本宮沐浴後再去陛下帷帳。”

廖公公恭聲道:“是,奴才這就回禀陛下。”

皇後看了眼遠處蜿蜒無盡的火把,唇息間發出幾不可微的嘆息,正要離開時,視線中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即便是一個背影,即使過了多年,她也仍記于心,偶爾入夜時,也曾回想過。

許是察覺到她的視線,那人轉過身來,清朗俊逸的五官還是四年前那般,只是時間的沉澱在他眉心間沉凝了幾分沉穩冷意。

許玄幟的眸底閃過一抹詫異,朝她躬身行禮,“微臣見過皇後娘娘。”

皇後立得端莊,朝他略一颔首,“免禮吧。”

許玄幟直起身,道:“微臣還有些瑣事處理,便先行一步了。”

皇後道:“去吧。”

“元芮,我們走。”

皇後看着前方,眼角的餘光裏,那抹清隽的身影漸漸遠去。

這四年入宮後,便長居坤寧宮,唯有在每年的除夕宮宴上,方能見上許侍郎一面,每一年看見他時,都會覺得他比前一年成熟了許多。

元芮悄悄擡眼,瞧見皇後低垂的眼簾下似藏着淡淡的悵然。

她猜想,或與侍寝有關。

她是随着皇後從丞相府裏一道進的宮,皇後入宮那年,也才十六,進宮四年,每每侍寝歸來時,皇後的眼底總會殘留着些許的悵然。

大臣與女眷也都去了各處的帷帳,原本空曠的圍場裏,紮滿了帷帳,通明的火把照亮了這一方黑暗的空地,如漆黑的深淵中,多了一束明亮的光,在無際的黑暗中極為耀眼。

沈默走到前方帷帳,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與幾道咳嗽聲時,停下腳步,轉過身,與晉拓洵看過來的視線相撞。

晉拓洵的目光平靜冷漠,再無往日的溫柔眷戀。

他朝沈默略一颔首,“長樂公主。”

沈默唇角溢出一抹釋然的淺笑,一直以來籠罩在心底的愧疚已然消散,“晉相。”

兩人各自回了帷帳。

走進帷帳時,一股濃香的菜肴沁入鼻尖,是禦廚做好的晚膳,已命宮女陸續端進各個主子的帷帳裏。

宗祿收回手,沈默的手心驀然一空,只聽他道:“公主,奴才候在外面,若有事公主吩咐便是。”

沈默眼睫輕顫,轉過身看着宗祿已掀簾出去,帷帳上倒映着宗祿刑修長挺拔的身影,他就立于帷帳外,未曾離開。

她不知該說什麽。

就算要說,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天已不早了,用過晚膳後大家都已歇息了。

沈默在馬車上睡了半下午,卻是不覺困意。

夜涼如水,寒風蕭瑟。

已入子時,四周沉寂無聲,唯有明亮的火把還在寒風中搖曳生輝。

幼容将随身攜帶的包袱放在木箱裏,收拾了一番後,坐在帷帳邊上的小坐榻上,點着頭打着瞌睡。

巡邏的都衛軍從帷帳外走過,帷帳上仍倒映着宗祿的身影,他始終站在外面,未曾離去。

沈默躺在榻上,手指微曲,在軟墊上有節奏的叩擊着。

一下。

兩下——

待巡邏的都衛軍再一次從帷帳外經過時,她倏地睜開眼,眼底毫無困倦之意。

幼容趴在桌上已經睡實在了。

沈默緩慢起身,放輕動作,盡量不讓守在外面的宗祿察覺到一絲異樣。

她放輕腳步,打開木箱,取出提前備好的夜行衣換上,帶上黑色面巾,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滾落到床榻裏側的邊角,用匕首在帷帳上劃了一道口子,随即,從口子裏鑽了出去。

原本她想着由謝章與謝勳的計劃來。

可今日在馬車上,她真切的感受到了謝章對她偏執到病态的感情,她怕再待下去,只會害了她與謝章。

至于謝勳,她決定了,也得避開他。

這兩個孩子對她的感情已不是她所能掌控的,對于西涼那邊的事,她會自己暗中回去,不讓任何人發現,利用酆時茵的身份,拉整個陸家墜入地獄!

今晚,她便要親自探一探獵場的局勢走向,為自己找一處無人知曉的藏匿之地。

屆時,謝章他們尋不到她,自會用死去的替身代替她交差。

寒風凜冽,刮得人肌膚生疼。

枯枝樹杈被風吹的飒飒作響,沈默微躬着身子,握着匕首,在帷帳外翻滾躍下,避開層層都衛軍的巡邏與防守。

“啊!老鼠!怎會有老鼠!”

身後的帷帳裏驟然傳來翟瑛驚恐尖叫的聲音,聲聲尖利入耳,聽着倒像是真的吓壞了。

她的叫聲引來了周圍的都衛軍,也引得附近帷帳裏的人紛紛走出來。

聽着周遭紛沓淩亂的腳步聲,沈默臉色一沉,有一種想将翟瑛丢進老鼠窩的沖動!

媽的!

一個老鼠而已,怕個屁!

前後左右都是都衛軍與一些大臣,沈默無處可躲!

她後退幾步,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在暗影之中,聽着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額頭沁了些許冷汗。

“你是何人!”

身後陡然傳來一道沉喝,冷冰冰的帶着鋒銳的殺意。

沈默卻是大喜!

她轉過身拉下面巾,“是我。”

聞終臉色微變,看了眼她身上的夜行衣,拽住她的手腕,大步走到前方帷帳的拐角,将她藏在自己的身後與柱子的間隙。

沈默緊緊抓着聞終的束帶,穩住自己踩在石塊上的身形,微低下頭,頭抵在他挺拔筆直的後背上,将纖細嬌小的身子隐匿于暗夜中。

聞終身軀驀然緊繃,後腰隐隐傳來一陣顫意,是大人的手緊緊抓着他的束帶,她的手指穿過束帶,隔着兩層綢布,灼燙着他的肌膚。

他将兩旁的火把圈滅掉了,兩人隐匿于暗夜中,聞終臉上劃過一抹紅色,在暗夜中,卻不明顯。

有都衛軍從這邊走過,見到聞終時,朝他躬身行禮,“聞統領。”

聞終沉聲道:“快去看小郡主那邊出了何事,這邊有我,讓旁人不必來了。”

都衛軍道:“是。”

待腳步聲遠去後,聞終放輕聲音,聲線微微緊繃,“大人,沒事了。”

沈默松了口氣,在他後腰上戳了戳,低聲道:“你往前一點,讓我下去。”

聞終的臉紅了個透頂。

他往前挪了兩步,沈默這才從石塊上走下來,見她這身行頭,顯然是瞞着謝章與謝勳獨自行事的。

他問道:“大人,你要做什麽?”

沈默看着他,“聞終,我可能信你?”

她知道,聞終不會背叛她。

聞終眸色一深,朝她拱手,亦如十五年前那一晚在将軍府外時一樣,“屬下誓死追随大人!”

沈默道:“你對獵場裏面可熟悉?”

聞終一怔,擡起頭來,“每年屬下都會帶人來獵場清理掉傷人的猛獸,沒人比屬下更熟悉這裏。”

沈默心中有了計量,只問:“你現在可有時間?”

聞終看了眼天色,方才道:“大人等我一刻鐘,我去去就來。”

他需要交代一下,若是陛下忽然尋他,至少他有個不在的理由。

沈默點了點頭,“去吧。”

聞終剛走了兩步,便聽身後傳來沈默低緩認真的聲音,“聞終,別讓我失望。”

他腳步一頓,又繼續離開。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沈默躲在柱子後方,低頭看着明亮鋒利的匕首。

她在賭。

賭聞終會不會告訴謝章。

畢竟聞終跟随了謝章十五年,又深知其中利害,是否會真的同她進入獵場?

一刻鐘的很快。

聞終今夜也并未穿盔甲,而是穿着一身黑色勁裝,等他交代好後方事宜趕到這裏時,卻不見了沈默的影子。

他黯然垂眸,蜷緊了五指。

遠處忽然傳來一道鳥聲,在靜谧的附近極為清晰。

這是大人的暗號!

在渝懷城的那三年,大人有時隐匿在暗處,會學鳥叫的聲音發出暗號,是以,他一下便能區分出來。

聞終快步走出帷帳附近,擡頭時便見沈默站在圍場外圍的大樹上,她立于樹幹上,朝他招了招手。

聞終眸色一喜,躍出圍場,便見沈默從高樹上一躍而下!

他驚得上前,剛想伸手接住他,又想起大人會武,便收回手,問道:“大人去獵場裏做什麽?”

沈默望着前方暗夜漆黑的獵場,低聲道:“你先帶我在獵場裏轉一圈,我熟悉一下。”

她必須要在今晚找到一處隐秘的藏身處。

兩人步入獵場,寒風呼嘯凜冽,吹打在面門上,如牛毛針劃過,帶着絲絲疼意。

沈默帶上面巾,衣角上扯下一方黑衣遞給聞終,“蒙住臉,萬一遇到旁人,不會暴露你的身份。”

“是。”

聞終接過黑布蒙在臉上,綢布上有大人身上淺淡的馨香,點點沁着他的鼻翼。

聞終臉色騰起一抹紅暈,斂去眸底的異色,帶着沈默在獵場裏熟悉。

“大人,獵場很大,只靠我們走,怕是三天三夜也走不完,屬下找了兩匹馬,就在前面,我們騎馬去。”

獵場裏黑沉沉的。

兩人駕馬前行,沈默道:“你将獵場的規則告訴我,我心裏有個計量。”

聞終握緊缰繩,眉目裏透露着謹慎,時刻觀察着四周的動向,将獵場的規則講給沈默。

“狩獵三日,兩人一組,這三日都需在一起,三日期限,哪一組的獵物多,哪一組獲勝,獲勝者可得陛下的獎賞。”

聞終似是想起什麽,看向沈默:“大人,先帝破過一次先例,給當今陛下獎了一道蓋着玉玺的空白聖旨。”

沈默微微一驚!

蓋着玉玺的空白聖旨落在皇子手裏,即便将來先帝的皇位傳給的不是他,他也可以在聖旨上提筆寫下先帝的遺诏,光明正大的謀權上位。

這位先帝,要麽是極為寵愛老皇帝,要麽,就是腦子抽了,給自己留下一個禍患。

沈默又想到謝章在馬車裏說的,狩獵當日,她與晉拓洵一組。

獵場很大,即便是騎馬也只是繞了一小半的路程,且還費了一個時辰的功夫。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宗祿遲早會發現她不見的。

沈默看着被風吹的搖墜的樹枝,眸色微眯了一瞬,問道:“獵場裏可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聞終凝眉想了一下,随即擡手指向最遠處,“大人盡量別往東北方去,那裏地勢險峻,每年春獵都會将那邊封起來,是以,參加狩獵的人都知曉,會避開此地。”

沈默眉尖挑了一下,唇角噙着一抹弧度。

東北方……

她駕馬調轉方向,“我們回。”

周圍的枯草叢裏忽然傳來陣陣異動,聞終臉色一沉,抽出劍鞘中的利劍,駕馬在沈默身前,沉聲道:“出來!”

沈默抽出腰間的匕首,目光冷厲的盯着前方。

一人高的枯草叢中走出數十名黑衣人,手握彎刀,彎道的刃鋒利明亮,在暗夜裏閃爍出一道道刺眼的光。

沈默眉峰一凜,“你們是東塢人?!”

東塢人怎會出現在北涼的獵場裏?!

幾乎是一瞬間,她腦海裏靈光乍閃!

之前在燈會上暗殺她的那夥人便是東塢的死士,雖許玄幟告知老皇帝,說那夥人是張坪暗中養的死士,可她不信。

那一日晉拓洵也在,他立于酒樓三樓,樓下則是東塢死士,這些死士應是與晉拓洵有關。

難怪謝章告訴她,讓她在獵場上與晉拓洵一組,為的便是防止東塢的人傷她。

身後也傳來了腳步聲,沈默與聞終轉頭看了一眼,便見十名黑衣人站在他們後方,手拉彎弓,箭弦上搭着一支利劍!

聞終臉色凝重,聲音壓得極低,“大人,待會我斷後,你先走!”

沈默沒有言語。

她不會将聞終丢下,亦不會獨自逃命。

從黑衣人後方走出來一道身影,那人身着黑色的夜行人,帶着面巾,冷冷的看着他們,問道:“你們是何人?”

聞終握緊劍柄,他知道這些人是沖着大人來的。

沈默牽着缰繩,居高臨下的看着那人,眉間譏諷一挑,刻意将聲音壓得低沉,“你們東塢的手都伸到北涼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了,若是被北涼皇帝知道,就不怕給你們東塢招來麻煩?”

那人眉目微眯,看着身着一身夜行衣的沈默,“你不是北涼人?”

沈默冷冷一笑,“廢話,我若是北涼人,何故穿這身行頭在北涼的獵場裏待着?”

聞終眸光微閃,聽着她刻意低沉着音色,扮演男人的聲音,微抿着唇沒有言語。

扮演男人,大人從未輸過。

十五年前女扮男裝,在朝堂上沉沉浮浮了二十年,從未有人發現過,就連他日夜待在大人身邊,竟也未察覺到蛛絲馬跡。

沈默手肘撐在馬鞍上,身軀微微前傾,“讓我猜猜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她彎了下頭,邪氣挑眉,“殺西涼的長樂公主,如今的明妃娘娘?”

那人語氣驟沉,“你到底是誰?!”

沈默直起身,握着匕首的手翻了一下,按在馬鞍上,“自是和你們的目的一樣,不過,倒是巧了,咱們的主子倒是同盟。”

聞終搭下眼簾,聽着沈默瞎編。

那人負在身後的雙手猛地蜷緊,眼眸危險一眯,“哦?我倒想聽聽,你的主子是誰?”

沈默道:“年前才去了一趟東塢國與你們主子見了面,你們倒是這麽快就忘了?”

聞終眸底閃過一抹詫異,意外大人是如何知曉晉相去過東塢國?

那人蜷緊的手逐漸松開,“原來是晉相的人。”

沈默快速斂去眸底的暗色。

沒想到倒真是讓她給詐出來了。

她曾在街上與晉拓洵見過面,他說要去揚溯,可後來在燈會遭遇刺殺,她才知曉,晉拓洵并未去揚溯,而是去了東塢國。

如若不然,東塢國的死士為何要聽從晉拓洵的差遣?

在西涼那三年,她将三國局勢摸得不算門清,但也較為了解,尤其是腦海裏有原主沈默的記憶,原主在邊關打仗兩年之久,對東塢人與他們使用的武器極為熟悉,這些都深深的刻在了她的記憶裏。

在他們出現時,手持彎刀,腳下步伐路數與那種如潛伏在暗夜裏的雄鷹一樣的姿勢,便讓她一眼認出。

——他們是東塢人。

沈默道:“我們奉了主子命令,提前在獵場裏查探,若是你們失手了,我們能在暗中再解決掉長樂公主。”

那人微一擡手,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他冷笑道:“回去告訴你們晉相,我們不會再失手第二次!”

沈默“哦”了一聲,“不若這樣,你将計劃告知我,我回去告知晉相,明日是最後一次機會,若是讓長樂公主活着回到北涼皇宮,再想殺她就難了。”

那人似在思索。

少頃。

他上前幾步,聞終暗暗握緊了劍柄。

沈默的手肘再度撐在馬鞍上,漆黑的瞳眸裏裹挾着清冷的邪肆,一舉一動都與男人極為相似。

那人并未懷疑,低聲将計劃告知沈默。

沈默直起身,朝他拱手,“既如此,我這邊回去禀報晉相,待明日殺了長樂公主,我們都好複命。”

那人颔首,為他們讓出一條路。

兩人駕馬馳騁,在一個時辰的時間離開了圍場。

聞終忍不住笑道:“大人,屬下當真是佩服你。”

沈默笑了笑,将缰繩遞給他,“我先回去了,出來的時間太長,我怕謝勳發現。”

這一來一去,已有兩個時辰的時間。

聞終點頭,“好。”

已入卯時,帷帳裏的人都歇息了,整個圍場靜悄悄的。

聞終已将她帷帳附近的人支開了,她走到帷帳旁劃出的縫隙裏鑽進去。

她剛站起身,便看到方桌兩側坐着兩人!

——謝章與謝勳!

沈默臉色微變,面巾下的唇畔緊緊抿着。

褚桓把玩着杯盞,冷笑出聲:“大人上次鑽狗洞,這次鑽帷帳,下次還想鑽什麽?”

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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