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暗栀

暗栀

陸遇第一次見林悅之那天，是個驕陽似火的午後。

院裏的栀子花開得正盛，清香撲鼻，但陸遇卻覺得那味道有點擾人。

六歲的林悅之，跟在母親林玉如身後，身體動作雖警惕畏縮，可黑亮的眼睛裏，卻滿是對此處的好奇……

陸遇站在門口的石階上，居高臨下地打量着這對母女。

雖然他只有九歲，可眼裏已然擁有了若有所思這種情緒——

他的父親陸鳴铮是陸氏集團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在東城是數一數二的房地産龍頭企業，而他的生母早年因身體虛弱，在陸遇未記事時就病逝了。

面前這對母女，據父親陸鳴铮所言，即是他未來的母親和妹妹。

林玉如此時三十歲的光景，風姿綽約，雙眼含韻，尤其是那一頭黑發，在陽光下亮如星辰，據說之前是個小演員。

看到臺階上的陸遇，她揚起微笑，主動打招呼——

“你是小遇吧？我是林阿姨，你爸爸應該提過……”

陸遇還沒做出反應，父親便已從屋內趕了出來——

“玉如？你們這麽早就到了？”

他略過兒子，直接招呼家裏的阿姨、司機去幫忙搬行李，請這母女倆進來了。

客廳裏，父親第一次介紹了她們的身份。

“小遇，以後林阿姨就是你媽媽，這是她的女兒，以後就是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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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遇打量了她們半天，愣是未開口說一句話。

許是看出他一時難以接受認親的拘謹，林玉如趕緊補了句：

“沒關系，來日方長。”

說着，在陸遇面前蹲下身來，輕輕拉過女兒，

“悅悅，這是小遇哥哥。”

望着這張稚氣橫生的臉，陸遇依舊沒什麽言語，直到女孩主動朝他身前湊了湊，忽然擡起那雙明亮的眼睛，認真自我介紹：

“小遇哥哥好，我叫林悅之，你可以叫我悅悅！”

說完，她竟伸出兩只手臂，毫無顧忌地抱住了陸遇的身體。

他的身軀忽然一僵，一股栀子花的暗香彌散在他鼻腔內，不知是林悅之身上本就有的，還是剛剛在院子裏站得有些久……

但不知為何，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栀子花，還是挺好聞的。

而這味暗香，也萦繞在他心底很多年。

後來，陸鳴铮與林玉如舉行了婚禮，東城有頭有臉的商界名流幾乎來了個遍，陸氏集團辦酒，沒人不願來捧場的。

他和林悅之則充當了花童的角色，那時陸遇雖年紀不大，但卻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樣，好在婚禮上的賓客是會看人下菜的，紛紛給他找補裝相——

“陸少爺一看就是将來能替陸總排憂解難的！”

彼時的他還不會花心思去參透這背後之意，但少年老成卻一語成谶，上了中學後，他立刻就明白了身不由己的無奈。

陸林二人結婚後，林悅之改了姓，今後喚作陸悅之了。

但是在家裏人看來也沒什麽變化，父母還是悅悅、悅悅地稱呼，陸遇也跟着叫了。

這對母女的到來，無疑給陸家的大別墅帶來了不少生機。

這主要歸功于陸悅之，這女孩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每天都有各種奇思妙想，有時候看父母都忙着，她還會主動去打擾做功課的陸遇……

“小遇哥哥，你的數學題怎麽和我的不一樣啊？”

“小遇哥哥，你每天早上聽的那些新聞在說什麽，我怎麽一個字都聽不懂？”

“小遇哥哥，你每天都悶在房間裏不難受嗎？要不陪我出去遛狗吧？”

他有時候真的會被她帶跑，比如這句話，“哪裏有狗？”

“我們出去找找，大黃小黑很多的！”

“……”

為了讓她消停，陸遇與父母達成共識，決定讓她學點東西安靜安靜，于是，在家裏面充斥了半個月“砸鋼琴”的聲音後，林玉如終于忍痛放棄了對陸悅之的藝術啓蒙計劃。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家裏經常充滿各種亂象，都是陸悅之為了躲林玉如的魔鬼學習計劃，而上蹿下跳，耍各種小聰明不去上課……

原本只是小打小鬧，但自從有次因她的搗亂差點攪黃陸鳴铮的一樁生意後，林玉如徹底忍無可忍，将陸悅之關在衣帽間裏很久。

她個子小，根本夠不到燈的開關，林玉如明擺着就是要關她小黑屋。

陸遇下學回到家，看到餐廳裏只有林玉如一個人。

她說：“小遇先坐，你爸爸待會兒就下來。”

他看到陸悅之的位置空着，不禁反問：“悅悅呢？”

“不用管她，餓她一頓長長記性。”

這還是陸遇第一次見林玉如這般愠惱，自從她來到這個家後，面對他和父親總是溫柔客氣，雖然對陸悅之是會有嚴厲的一面，卻也從沒這麽急躁不滿過……

這次陸悅之闖了什麽大禍了吧？

但他也沒多問，放下書包就如常坐在位置上，陸鳴铮也适時下樓了。

看到丈夫一籌莫展的神色，林玉如幫他放好餐具的同時，焦急追問：“怎麽樣？談妥了嗎？”

陸鳴铮看出妻子擔驚受怕的思索，點點頭，“先吃飯吧。”

林玉如剛給他夾了菜，剛要動筷，他便發出了和陸遇剛才一樣的疑問：“悅悅呢？”

林玉如長嘆一口氣，垂下眼來，語氣冷淡：

“這臭丫頭這次太無法無天了，我關了她禁閉，讓她長長記性！”

“哎呀玉如，你跟小孩子置什麽氣？”

陸鳴铮蹙眉無奈道，“今天下午的會議本就打算改期的，何況現在黃總又跟我通了氣，應該問題不大的，別自責了，快把孩子接下來，別餓着她……”

陸遇聽懂了緣由，心間竟不由得湧上一股忐忑，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此刻正在漆黑的房間接受懲罰，雖然他也是個孩子，可卻依舊替她感到無辜……

前段時間，她在阿姨打掃屋子時，調皮鑽進了儲藏間，結果被鎖了進去。

那天下午全家出動，找她好久都沒有找到，林玉如急得眼淚直流。

還是陸遇問了阿姨最後大概是在哪裏看到的她，阿姨回憶了之後，他才定位到了儲藏間。

他永遠記得，打開儲藏室大門的一瞬間，陸悅之不分青紅皂白地朝他撲了過來——眼淚鼻涕流了他一身。

他很想推開，但她實在是太像口香糖了，和着眼淚，黏黏糊糊地喊着：

“好黑啊！你們都不要悅悅了！不要把悅悅藏在這裏！”

自那之後，陸悅之仿佛就對“關黑屋”這事有陰影了，只要看到逼仄幽暗的空間，她都會下意識躲得遠遠的……

而這些，陸遇都看在眼裏。

見林玉如這次支支吾吾，他竟不自覺率先起身，沖向了父母的卧室。

果不其然，陸悅之聲嘶力竭的哭喊聲從衣帽間裏傳來，他趕緊從外面打開了門鎖，啪得一聲将燈打開……

陸悅之這次許是真的怕了，非但沒有着急沖出來，反而依舊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戚戚哭泣……

陸遇走近她蹲下身子，問：

“悅悅你沒事吧？”

而下一個瞬間，陸悅之仿佛看清了來人，再次如上次那般撲進了陸遇懷裏……

但這次，陸遇沒有不知所措，更沒有推開，反而下意識地将她回摟起來，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撫着……

“悅悅別怕，哥哥在……”

而後沒多久，林玉如和父親也來了，林玉如看到女兒被吓成這個樣子，格外自責，她從陸遇懷裏抱過了女兒，一直哭着道歉，可陸悅之的臉上卻除了委屈之外，再無其他……

透過林玉如的肩膀，陸遇注視着陸悅之那雙晶瑩如星的眼睛，不動聲色地牽起來一絲笑意——他也不知為何。

但陸悅之好像也沖他笑了，盡管也是稍縱即逝，因為她很快被放下來，一家人被陸鳴铮催着下樓吃晚飯。

而正是這件事以後，陸遇與這個妹妹仿佛達成了某種奇妙的默契——他不再排斥她日常叽叽喳喳的吵鬧了，而她也會識趣地在他做功課的時候不去打擾……

後來沒多久後，是陸遇十歲的生日，那天他回到家，林玉如親自下廚做了好一頓豐盛的晚餐，生日蛋糕還準備了兩個……

原來陸悅之和他竟然是同一天出生的。

他恰好大了她三歲。

父母更是喜出望外，說這是天大的緣分，小遇和悅悅是注定的一家人！

所以今後的每一年生日，他們都被理所當然地綁定在一起，去共同度過這個特別的日子。

陸悅之後來問過陸遇，她沒來之前，爸爸都是怎麽給他過生日的。

陸遇說：“爸很忙，經常忘記我的生日，都是阿姨給我做點好吃的，買個蛋糕就算過去了。”

陸悅之眼睛睜得溜溜圓，滿臉寫着難以置信，甚至還要生出來同情……

陸遇無奈話鋒一轉，摸了摸她的腦袋：

“還好現在你來了，兩個人一起過生日，是比我一個人有趣多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着，院子裏的栀子花開了又敗，陸悅之在樹下奔跑之後毫無防備地沖進他懷裏，令他仿佛直接與栀子樹撞了個滿懷……

他好像真的沒有那麽讨厭栀子花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