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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奪去的遠勝安寧。但更可怖的是,更多時候他感到他并不是奪去了什麽,而是将一些原來就該是他的東西還給了他。在人群中他已經同睡夢中不同,而行到最深處他又再度變化,直到筋疲力盡,每面鏡子都為他的變化而感到困惑無能,沈眠才終于來臨。他不會給人講述自己大多數時候的夢境,但在第一次見到艾莉莎.喀斯普爾之後做的夢倒不妨被提及以說明她喚起的是怎樣一種混雜的感情和直覺。阿爾托.席格納斯夢見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場婚禮,被他在睡夢中也用來解釋看見那女人之後古怪的恐慌。不得安寧,如果只是如此,還可以招架,但幾乎沒有任何事物輕易放過他,但凡能折磨和懲罰他的都層層下滲,将忍耐溢滿意識的每個部分。他不容易入睡;整間屋子的布置最好要密不透光,似乎他認為,如果影子無法給他安寧,那麽他入睡的地方應當比影子栖息的巢穴更黑。他将窗簾關上而房門緊閉,倘若有人打擾或入內往往要承受他非同尋常的怨氣,而通常只有他那妹妹一個人會來。她有一天翻上他的床且跨坐在他身上的事稱得上是他這些年來最糟糕的睡眠體驗之一,幾乎讓他不能忍住對她的怒氣。“我顯然已經告訴了你不要到我的房間來,”阿爾托.席格納斯訓斥她,而她則忠實地保持了一貫的好奇,似乎探求着他對她忍耐的極限,“尤其不是在我休息的時候。”而她會說,是的,你告訴過我,阿爾托...但我實在是好奇。之後她離開,但他的折磨才剛剛開始。黑暗保證了他進入睡眠卻不提供安全地行經夢中的通道,而既然不眠是難以忍受的酷刑,似乎睡夢中的懲罰則微笑着對他說,他幾乎對此無能為力——他總感覺那被他賦予人格的微笑同納西索斯的相像。無論如何,他頻繁且痛苦地做夢:當她壓住他的那一天他才夢中見到了她的嘴唇和身體,此後發生的事情同那些向他嘶吼質問的噩夢略無差別,他卻無法因此責怪她,而她看上去知道那些夜晚中他見到了什麽。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她的沉靜和好心在這個方面超乎尋常,因為自始至終她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感,只用那雙綠眼睛向他遞出他不需要的同情。有時他好奇如果他在夢中祈求那些影子令他安眠而不要在喋喋不休,事情是否會有改善;但總歸他不曾這麽做過,而得以安眠的時間和之前要行經的甬道都是如此漫長。

婚禮要來臨的早晨他正在夢中,似乎是場提前的演練。婚禮——他所記得的最後一場,無可避免也成為印象最深刻的一場。他應當覺得那時的身體比現在年輕許多,因為彼時納西索斯甚至沒有出生,而他沒有滿二十歲。但他沒有感受到身體或者心靈上的任何差別。變化被勒令停止,無論是向好還是向壞的方向,因此昏昏欲睡的仍然昏昏欲睡,而玩世不恭則依舊玩世不恭;他不在以上範疇內,卻自有理由。海因茨,自從十四年前回來總是同他說他感到自己從未離開過,而他不介意贊同這點;這婚禮發生時他離開了城堡,而馬克西米利安還沒有當上一個挂了名的主人,他們比現在年輕,卻也已經比年輕更衰老,不再向往外出而深知自己難以逃離。仍然,為顯示時間究竟有多麽久遠他不妨指出那時他們還分享了同一間卧室:一對雙胞胎兄弟,理所當然從出生開始就住在同一間屋子裏。他反對過,從身體還矮小的時候開始,但他們總是告訴他一對影生的雙胞胎究竟多麽難得;這願望的實現要等到他在通常意義上成年,而此前他獲得最大的讓步是他們分在兩張床上睡。“噢,我會想念你的。”他半真半假地同他說。相比對其他人,海因茨指出他更常對自己的雙胞胎兄弟開玩笑,而又相比于其他人,這個雙胞胎兄弟大概是最不能領會一個玩笑的人。他的臉紅了,而卧室的窗簾從來緊緊拉上。那時他們的‘父親’,不是影子,而是那個時候享受着這影子關注的男人才是城堡的主人,如此想來那實在是很久以前,而唯一使時間的流逝體現出在此地應有不變性的,對他來說應當是持續不斷的質詢和折磨。有時候,質詢只是質詢,所求不過是懲罰,但另一些時候則更微妙,譬如說他眼前所見情景,相較其餘所有更是無法滿足的要求。所以他往往将他回避,而聲音卻不停止響起。“你幾乎沒睡呀,阿爾托。”他們站在四樓,而大廳中傳來一陣響聲;阿爾托.席格納斯興趣缺缺,沒有探頭,馬克西米利安.席格納斯另一方面卻伸長脖子想要看見發生了什麽。後來他告訴他看見那些奇怪的彩色從最高的地方降落,臉上甚至有害怕的神色:那太奇怪了,那些彩色的碎片;只憑空中的一瞥便能告知觀者有些東西是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一整晚的□□和念叨....”他同他說,但顯然不是抱怨,“發生什麽事了?”他沒有回複;不能回複。下方,人群竟然爆發出笑聲,在他看不見卻之後詳盡地被他描述的地方一盆被男主人運進來的盆栽同異國使者一樣穿過黑色的大廳。他告訴他他們推出了一個一人高的蛋糕,比草地上的太陽還要白;等到影子從被他們叫着‘父親’的那個男人肩上離開,其餘人就敢上前去将那蛋糕切開,露出裏面紅色的芯。“那可夠有趣的。”他記得因此現在也看見他靠在欄杆上,身體向他傾斜,像描述一件他實際上在夢中見到的事一樣同他說道;但他想到螞蟻和石榴,或者其餘一些讓他覺得不太舒服的事。怪異,更深刻的是來自眼前,致使他的手伸出而縮回:此時他無疑感覺奇怪,因為當他看着 他 ,他看上去幾乎同真的一樣鮮活,每一個眼神和動作都既從他還時常同他在一起的時候取了模板,又加上了現在他在白日裏偶爾瞥見他的畫面。他不會相信他真的花了這麽多時間看着他,如果不是現在他看見他的清晰甚至勝過腳下的地面和整個黑色的囚籠。當他看着他,他實際上還能在另一只眼中看見樓下發生的事情;夢畢竟是夢。但那不是真的,全是由他對他的講述中想象得出,自然也原本就荒唐。影子,一方面像一條蛇纏住他們的‘父親’,而蛋糕則與一個女人的形狀;熱帶的棕榈被一群螞蟻搬運前進,刀是黑色的鋸齒,而一經切開,那女人就哭了,血河香氣沉沉。那真的是個女人,而不是空有個軀殼——他不免為情景的荒唐而笑出聲,而他在這笑聲中轉過頭,頭靠在手背上,頭發垂在欄杆上,“笑什麽,阿爾托?”微笑。夢中當他依靠着欄杆時他卸下防備。固然有很多詞語可以用來形容心中的感受,但無外乎圍繞着那幾個,也終于在浮現的瞬間就顯得不準确——“啊,你不相信我?”——入迷,受蠱惑,難以動彈。他從小就很懂得那些在海上捂住耳朵的海員該是什麽心思;那太是一種最漫長的折磨。但更深,更深的部分,這些詞在味蕾中轉瞬即逝的觸感都沒法觸及。這不是個足夠深的夢。“這是所有婚禮中我見過最奇特的,來吧!”來吧,阿爾托。他呼喚他,拉起了他的手,而步子已經邁開。他還什麽都不是。一個影子的孩子,但僅此而已;不是這個城堡的男主人,影子也還不愛他。他忽然在這種飛奔中意識到馬克西米利安曾經竟然很像那個女學生,只是他太擅長微笑,讓人感受不到那種用不完的精力,同樣也沒有她那那樣叫人害怕的欲望。但是他真的能這麽說?關于欲望?他幾乎很真誠地抿起了嘴唇,而他背對着他,自然不會注意到。他帶着他到了一樓,但是蛋糕已經消失,幹淨到不像曾經存在。“真夠奇怪,阿爾托....”他環顧四周,仍然牽着他的手,語帶困惑。“ 人都去哪了? ”他不懷疑這裏曾經有一場婚禮,但當他們到達會場,穹頂之中的白光仍然存在而圓桌上擺着餐具,但人群消失,只剩他的聲音在其中回蕩。他看見他伸出手撫摸一只玻璃杯,而忽然之間那玻璃的閃光讓他只有一種極強烈的欲,望要将他拉到自己身後去,讓那片玻璃永遠不能碰到他。但他怎麽會比一種無形的東西更快——他碰到了那圓弧狀的玻璃,而眼睛因好奇閃亮,他說,真奇怪,阿爾托,這裏面好像有什麽東西...

然後它綻放。幾近崩裂開來,讓他退後一步,有一會沒有上前。他打量它的方式接近嗅聞食物的動物,除了面帶一種善意而好奇的微笑。“花,是嗎?”最終他伸手将它托舉起來,揉捏它無香的花瓣。“我猜這是個小禮物....噢,是他 。你覺得呢,阿爾托?”他搖搖頭,手指僵硬。“我不知道。”他不知道,而他将它放在桌上,一片狼藉中它仿佛是種複原的信號。“我覺得是的。看上去他今天心情不錯...真稀奇。”當他轉過頭來,他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比那花瓣還蒼白。“我是說,我知道他的能力很奇妙,但我第一次看見他變出這種把戲....阿爾托?”他問他。“不。”他向後退了一步——一朵綻放自虛空的紙花,金邊白底一如那件禮服,他親眼見證它開放。那紙花讓他想到一種迸發的欲望;它讓他想到納西索斯,但無疑還有什麽別的,有他不願說出口的名字和他不願意承認的內容。“把它扔了,馬克西米利安。”他同他說,但舌頭知道這不是他真正想問的,而那不服從産生了絞斷那根軟肉一樣的疼痛。他低頭捂住了自己的嘴。“怎麽了?”但那花只被放在一邊,他走上前抱住了他的肩膀。“阿爾托,可憐人,你做什麽夢了....”他嘆着氣,而他擡起頭揪住了他的衣領。“別靠近它,扔了它!你不知道那後果?”此時他的思緒朦胧,但一部分不免意識到他是在做夢,無論它怎樣逼真地複現當時的場景。經年的埋怨取代了擔憂,但舌頭仍在充血一樣蠕動,更多的争辯被他咽了下去。他轉開頭的動作更像憤懑和嘆息。他不知道,當然...他們二十一歲的時候‘父親’被驅逐出去,不久之後就因為瘋病死了。影子纏上了一個新的男主人,而他用王後一樣端莊的态度和溫柔接受了他。可仍然這不是他想對他說的,他自己自然知道,而抱着他的手臂卻同樣和真實的場景生出不同的勸誘,當他看着他而他們的臉同兩尊無力抉擇姿勢的雕塑一樣靠在一起的時候,他因為他臉上昭示引誘的神色而感到驚悚。他從沒見過這樣一種表情出現在他臉上,以至于他這個态度溫和的兄弟将他輕輕壓在婚禮的餐桌旁時,他沒能作出任何反應。“你實際上想問我什麽?”鈴聲響了;婚禮。他為什麽會見到這樣的場景?那聲音還是輕而柔和,但一切都太過有誘惑的能力;他的手握到了那朵攤開在桌上的紙花,感到同人血肉一樣的柔軟和刀鋒般的銳利。“沒有。”他倉促否認,而他嘆着氣。“一個兩個盡是謊話連篇...讓你們對我坦誠是如此困難。”之後他靠近他,唇瓣在他的嘴唇上很短暫地停留了一下,氣味遠比觸感停留得久。

他看上去極其驚恐,引起他愛憐一樣的笑容。“說實話吧。”他說。“不然也許我會吻你第二次。”然後,那紙花紮進了肉裏;他還是沒有說,‘也許’只是他遣詞造句的一個習慣。于是他吻了他第二次,而味覺又勝過了嗅覺。那朵紙花如今已被鮮血浸滿,當他躺在這張餐桌上時拖曳一道血跡在桌布的邊緣。他很樂意——在這點上:他的血将那花束染透又碾碎了,除此之外他會有什麽樂意?他的手環着他的後背,血在黑色的外衣上幾乎不能被發覺,而味覺增強到觸覺,從嘴唇蔓延到全身。他聽見不知從哪一根喉管中傳出的喘息,感到身體中的轉換,作為他就要被拖進更深一層夢境的信號。“不,不,不。”這時這身體□□又掙紮,眼睛近乎哀求地看着壓在自己身上的人。倘若現在只是怪異,更深一層卻是恐怖,連一個虛假的人影都不複存在,他會變成獨自一人,性質向來是暗示死亡的那一種。諷刺的是,于此相比現在這個甚至是個美夢。“好。”他聽見這話後就微笑起來,用手撥弄着他的頭發。“問我。問我,親愛的,我會回答你的。我什麽時候拒絕過你的要求?”語氣是種乞求,誘惑和善意的混合,仿佛他是在誘導他做點正确的事。做點讓他們都感到高興的事;他真的不知道這個塞壬是誰。他真的不知道?他氣喘籲籲而眼睛酸澀。“ 你喜歡它嗎? ”手臂舉了起來,那紙花已經像血花,好像他在意的不過是這麽一個小玩意,而他接住了他。他張開嘴去咬那朵花,但不免碰到了他的手指。“是的。”他微笑,嘆喟,又在他的傷口上輕輕咬了一下,“是的。我很喜歡。”“現在你會讓我走了?”他的聲音打着顫,恐懼中夾雜欣喜,好像他很樂意聽到這個回答。“不。我要問一個。”他回答他,像水中女妖一樣他伏在他身上,對所有的噩夢來說都溫暖。他幾乎沒有做過美夢,但這仍然不是其中一個。“誰送了我這個小東西?”被問話的人忍不住□□起來。“我不知道——放過我。”他再也沒有力氣應對這樣的審問。“我不知道。”“但你知道我會做什麽啊。”他告訴他。“那你就做吧!”他頹唐地轉過頭,終于放棄了。“我不能說!你放過我...”他原本在哀哀乞求中早已放棄這個幻夢會停止行進的希望,但他聞言搖了搖頭,将自己的頭放在他的胸口上,它便結束了,連帶着那些審問和懲罰。就在一個擁抱中。“我猜我會一直和你待在一起。”他告訴他,似乎又不是真的同他說話。他的精神和夜晚都被他的反常和勸誘消耗殆盡,他抱着他所以整整一個夜晚他都沒有再陷入深夢中,而最後留給他的感觸,讓他驚訝的是他竟然最因為他喜歡這東西而感到一絲真心喜悅,仿佛送出禮物的人實際上是他。他的表情處在介于傷感和掙紮的狀态裏,而手指上黏着那幾片花瓣,現實反倒因為和此場景截然不同而成了種安慰;他第一次見到紙花後的一個夏天影子暴風驟雨般的追求顯然只是令人困惑,失望以及引起憂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酸痛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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