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一)

江越結婚的消息在高中班群裏炸開的時候,我在一家便利店的前臺,打開微信支付正準備掃碼。

群裏一條條祝福的消息不斷跳出來,過了一會江越才統一回複:謝謝。

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開玩笑地問過他,以後結婚會請我嗎。他笑,說當然會啦,我可是他的“得意學生”。

“先生?”

我回過神,連忙掃二維碼付了款。走出超市的時候我沒忍住回頭看了售貨員小姐一眼。

她的眼睛跟江越很像,我不知道這樣說一個女孩會不會不太禮貌。

但真的太像了。

單眼皮,細長窄薄的眼尾,眼皮上有淡淡的青紫的血管。往上看的時候眼皮褶子疊在一起,顯得有點冷漠。

但江越有多溫柔,我知道。

冷了幾年的群在江越發出結婚通知後瞬間熱了起來。

我往上滑,點開他的新頭像,是一只戴着戒指的女孩子的手,白淨細長,骨骼小巧。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骨節突出,十指修長但不纖細,是一雙男人的手。

一滴液體落下打花了手機屏幕,剛好落在了頭像裏的戒指上。

我擡頭看,原來是下雨了。

南方的秋天雨都是涼的,風席卷街道,帶着初冬的絲絲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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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手指往衣袖裏縮,輕輕抹去屏幕上的那滴雨水。

周圍的人行色匆匆,狼狽地避着越來越大的雨,慌亂的腳步把水坑踩得嘩嘩響,又被濺起的水打濕褲腳。

十字路口的人流在一瞬間消散開來。

(二)

2017年我在杭州讀高三,江越是我的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

那年我17歲,他27歲。

他的興趣範圍很廣,能跟我們從蘇格拉底聊到川端康成,又從川端康成聊到普朗克。博學多聞的同時幽默風趣,深受學生喜歡。

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喜歡上他的原因很簡單。

一次課上偶然聊到了陳茜與韓子高,下面開始有人竊竊私語。

“好惡心啊,兩個男人诶。”

“玩還是古人會玩,嘿嘿……”

江越的課堂氛圍向來開放活躍,他從不禁锢學生在課上的思維與發言,更不會因為學生說錯話而責怪。

可是這次他的臉上罕見地沒了表情,環視一圈教室,他緩緩開口:“玫瑰肆意生長又何曾在意過他人的目光,任何一種愛情都值得歌頌,哪怕它驚世駭俗,哪怕它離經叛道。諸位,這個世界上從來就不缺少批判的領袖,而是缺一個能包容四季的港口。他日遇到,我只希望在座的各位不是那萬千利刃中的一把。”

講臺上,他身姿挺拔地站在光影斑駁中,被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邊。

可能是礙于課堂上既定的身份,江越并沒有長篇大論地說什麽高深的道理,只是點到為止地提醒了一句。

我發誓我不是同性戀,我真的不是,我沒有對任何一個同性産生過能稱之為“喜歡”的情緒。

在此之前,我甚至不明白什麽是“喜歡”。

我一度以為江越才是同性戀。

但可笑的是,沒過多久我就對江越産生了那種莫名的情感。

他指間白色的粉筆灰,鼻梁上的金絲眼鏡,扭頭時更加明顯的下颌線,甚至是踝骨上那抹雪白的襪沿。

都是引誘我犯罪的開端

而深夜黏稠的內褲,急促慌亂的呼吸,夢裏潮濕的親吻和游走全身的快感。

是我犯罪的證據。

人就是這樣膚淺又奇怪的生物。

江越無疑是英俊的,個子高挑,五官立體。

江越無疑也是優秀的,溫文爾雅,知識淵博。

一開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甚至能不能稱得上“喜歡”。直到那天他路過我的座位,幹淨凜冽的風裹挾好聞的味道橫沖直撞侵入我的肺部。

我懂了,大抵就是七月檐角的貓,誤闖了十二月初冬的窗子,撓得心底癢癢的。

世人将這種情感,稱作“喜歡”。

我承認,我對他有欲望,我想要江越,快要瘋了。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坦蕩地承認一件事,也是第一次如此懦弱地不敢去面對一件事。

(三)

我後來也想,如果當初我勇敢一點,跟江越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但沒有如果。

在江越面前,我是個懷揣着滿腔愛意的膽小鬼,更是個嘴拙的啞巴。

可啞巴要如何訴說自己的愛意呢?用緋紅的臉色?用情欲翻滾的雙眼?還是某個器官難以控制的生理反應?

我不知道。

膽小鬼從不說愛。

那些被壓在肮髒人心下的支離破碎的情欲,晦澀難以啓齒,我只能暗自消化。

可膽小鬼也曾勇敢,啞巴也曾想要開口訴說,我也曾隐晦地試圖表達那些壓抑不住的快要噴湧而出的愛意。

語文課上的默寫,我提筆卻寫不下背得滾瓜爛熟的《赤壁賦》。

如願以償在晚自習被江越叫去了辦公室單獨默寫。

靜谧的辦公室只剩下江越翻閱教案的沙沙聲,面前的電腦在他臉上閃着微微藍光。

摘下眼鏡的江越看起來有些疲憊,擡頭觸到我的視線,他笑着問:“默完了嗎小容同學?”

我把本子遞過去。

江越重新低頭批閱我的默寫,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在紙張邊緣。

我的身體跟着輕輕的顫抖,我盯着他修長的手指,想象着這雙手在我的身上游走,撫摸我的皮膚,所過之處帶來一串串的戰栗與快感。

“想什麽呢?”

我回過神,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借桌子擋住某處,沒說話。

江越氣笑了:“親愛的課代表诶,我問你默寫的時候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呢?怎麽通篇都漏了‘吾與子’這三個字?這麽難寫嗎?”

我還是沒吭聲。

江越不知道,我在默寫本上空出這三個字的距離時,擅自賦予了它們不一樣的意義。

江越永遠不會知道。

但這不是他的錯,我承認我将永遠是膽小鬼。

(四)

我第一次見到江越其實不是在課堂上,是在學校的球場上。

他沒有戴眼鏡,頭發往上撸,露出了光潔飽滿的額頭,手臂肌肉緊繃着,線條流暢有力,跑起來的時候衣服被風往後吹。

他走下球場,一邊跟朋友打招呼離開,一邊撩起衣服擦臉上的汗,引得周圍一片尖叫聲。

一路走來,不停有膽子大的女學生送水送毛巾,但都被他禮貌又有分寸地拒掉了。

我撇開視線,繼續往超市走。

是天賦吧,有的人生來就注定活在人群中。

超市的櫃臺前,我在收銀員的注視下慌張地在衣服口袋裏摸着錢,但摸了半天都沒找到,我對收銀員笑了笑,窘迫地說:“不好意思啊,我忘記帶錢了,我把東西放回去吧。”

我拿起櫃臺上的東西準備轉身,卻從後面伸過來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輕柔又有力。

“放着吧,我來付。”

溫和但又不容拒絕,剛剛還在球場上馳騁的男人現在正站在我的面前,接過我手裏的創口貼和碘伏,徑直在櫃臺上掃了碼。

“如果是外傷傷口,碘伏不能每天都擦哦,小同學。”

江越把碘伏和創口貼遞還給我,我接過來,能感覺到上面有微微的汗濕,是溫熱的。

可能是我愣住的樣子太傻了,江越笑了起來。

他連笑聲都是爽朗的,笑裏面也都是坦蕩。

江越靠過來,剛運動完,他的氣息也是溫熱的。空氣裏開始流動燥熱的因子。

我抓着創口貼和碘伏,狼狽地、慌不擇路地逃跑了。甚至沒來得及說謝謝,或者留一個聯系方式還錢。

這一跑,便注定了我在江越面前永遠只能逃避。

後來我才驚覺,那次課上的發言只是一個導火線,這個,才是我對江越産生那些罪惡欲望的根源。

(五)

江越在一次課上跟我們講了一種文學手法——超極表至極。

用某種事物的“極限”去引出另一種事物超越了“極限”,從而達到襯托的效果,颠覆其情感,甚至悖逆其理智。

他用敦煌曲子詞中的菩薩蠻做了例子。

“枕前發盡千般願,

要休且待青山爛。

水面秤錘浮,

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現,

北鬥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

且待三更見日頭。”

…………

下課鈴響了之後,江越一邊整理桌上的教材一邊喊我:“诶,容川,待會兒放學你先別忙去吃飯,我把你寫作的問題給你講一下。”

我剛答應,就有個女同學開玩笑:“江老師偏心,每次都給容川開小竈。”

“這是帥哥之間的惺惺相惜吧。哈哈。”我前面的女同學也笑着接話。

江越隔着幾張桌子跟我對視,他笑:“那當然了,誰讓我們小容同學長得帥,還是我的科代表呢?”

我的心髒漏跳了一拍,又聽見他認真地解釋:“大家在寫作上的問題不統一,不好課上集中講,一個一個,你們誰也躲不過的,下次就輪到你了。”

下午我跟江越一起走在學校的路上,九月的校園,栀子花和銀杏葉落了滿地,他推着自行車小心地繞過地上的栀子花瓣。

看啊,這個人永遠那麽溫柔,神奇的是又不會讓人覺得矯情造作。

“我看過你高一被選進校刊的詩歌,你在文字上的表達是很好的,但一直不能在作文上發揮這一優勢,你能告訴我你在寫作時的困難嗎?”

我低頭看江越穿着的白色運動鞋,剛從花壇那邊走過,鞋幫上沾了一點點黃色的泥,但卻不顯髒,反而給人一種獨屬于大自然的野性的幹淨。

“我也不太清楚為什麽,那些平時積累的東西一到寫作文我就都給忘了,也不敢放開了寫,怕用錯。”

江越在我的頭頂上方笑了,笑聲混雜在桂花香裏,清透爽朗。

“你擔心什麽,什麽就控制你。永遠不要害怕犯錯誤,從錯誤中學到的東西,比美德中學到的往往還要多。容川,你很聰明,我也不用多說,下次敞開了寫,知道自己的問題點出在哪裏,才更好去避免。”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我擡頭對江越笑了一下。

他愣了幾秒,突然說:“你就應該多笑笑,平時老陰沉着個臉,白長了這麽帥了。跟你講個好笑的,上次你們體育課我不是去看了嘛,看到幾個小姑娘想去給你送水要聯系方式來着,後來看到你一臉不高興,直接吓到不敢去了。”

“真、真的嗎?”我有點窘迫,我不知道這在江越看來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又或者好不好他根本不在意。

“真的,校群裏面有女同學讨論學校的帥哥,我還看到有人提你了呢,說6班的容川也是個帥哥,就是比較低調,所以知道的人少。”

江越在落日下笑得燦爛,夕陽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笑又帶着調侃的意味,并不讓人讨厭,只覺得這個人該配得上世間所有美好。

薩爾茨堡盛産鹽礦,樹枝在鹽礦層掩埋幾個月後再拿出來,上面綴滿了如鑽石般閃耀的結晶。

細細小小而又璀璨耀人的晶體,讓人目眩神迷。狂熱的愛戀就像是世界上最夢幻動人的人眼濾鏡,讓任何一根普通的“樹枝”在情人眼裏與衆不同。

這個人本平凡,只因我愛他,鍍上了一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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