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六)
“容川,江老師剛剛發短信讓你去一下辦公室。”
剛下了早讀,班長拿着手機走到我的桌子旁邊。
“謝謝班長。”我把課本合上。
來到江越的辦公室,他正拿着手機回消息,手指在手機上戳戳點點。
“老師,你找我?”我走過去。
“來了?”江越放下手機,在地上一個紙箱子裏翻找着什麽東西。
“喏。”他拿出一個慕斯蛋糕和一罐牛奶遞過來,見我愣着,他“啧”了一聲直接塞我手裏,“今天早上在校門口看到你了,起晚了吧?慌慌張張的,早餐都掉地上了。”
我趕緊接住,對江越笑了笑:“謝謝老師。”
江越十指交叉放在辦公桌上,他斟酌了一會兒,才試探地開口:“容川,高三摸底考完,你父母不來開家長會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直接說我媽死了,我爸帶着小情人去了國外不管我了嗎?
可是該死的自尊心不允許我将傷口暴露在別人面前,尤其是江越。
“我爸在國外有工作,暫時回不來。”
江越敏銳地察覺到我沒有提母親,但他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
“牛奶拿熱水泡一下,不然對胃不好,喝了牛奶再吃蛋糕,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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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我就說江越這個人,永遠溫柔,永遠有分寸。
“我知道,謝謝老師。”
江越站起來,伸手揉了把我的頭發,幹淨好聞的氣息充斥鼻尖,瞬間将我淹沒。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時,江越推着我的肩膀,跟第一次見面一樣,溫和有力,聲音裏帶着笑意,“好了,快回去上課吧。”
走出辦公室,回想他的大手揉在我頭上的感覺,剛好有風迎面吹來,心裏一陣陣悸動。
今天天氣很好,出了點太陽,天邊的雲是紅色的,我想我的臉也是。
(七)
等到青山潰爛,秤錘在水上漂浮,黃河幹枯。等到白天能看到參星與商星,北鬥回到南面。等到三更夜裏出了太陽。
他們便斷絕關系。
可是江越啊,我要怎樣才能放下你?
那些深夜裏的夢魇,難以說出口的情欲,我要怎樣,才能擺脫?
我常常在想,我對江越真的是愛嗎?愛不應該是幹淨而純粹的嗎?可我,我的那些難堪的欲望,那些擰巴的情緒,那些龌龊的想法,他們只能爛在黑暗裏。
江越那麽美好,他會擁有世間一切最美好的東西,四季都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他不該,被囿于我在大雪之後的荒涼。
如果我真的愛江越,我為什麽還要處心積慮地想把他拉進這條充滿荊棘的泥濘路?
我承認我就是缺愛,別人對我有一點好我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他。但那又怎麽樣?這世上只有一個容川,也再不會找到第二個江越了。
人都是自私的。
18世紀法國最偉大的哲學家盧梭,将女仆黛萊斯為自己生下的5個孩子全部送往孤兒院,他在晚年的忏悔錄中對抛棄自己的親生孩子卻有如此的辯解:一旦想到要将自己的孩子交給這樣一個亂糟糟的家庭去撫養,我就感到害怕,還不如把他們送到孤兒院去接受教育,至少這樣對他們的傷害還會少一點,這是我決定把孩子送往孤兒院的理由。
所以說啊,這就是人類骨子裏與生俱來的劣根性吧,借着“愛”這個字,幹盡世間所有醜事。
(八)
“先別躁動,通知個事情。”下課鈴響了,江越喊住那些要往教室外沖的人。
天氣開始轉涼,江越穿了件淺色的格子襯衫,袖子往上卷到手肘處,他兩手撐在講臺上,“由于一些家長的工作原因,這次的家長會我們不按學校安排的時間來,這樣,我會私下跟家長調度好時間,分三天來進行家長會,大家沒意見吧?”
都急着下課,全班一起拖着嗓子喊:“沒——意——見!”
“那好,下課!”江越拿着教材走了。
我不敢妄自猜測這其中有幾分是因為我,期待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盡管從未得到過。
歷時三天的家長會如約而至,開完後,江越把我喊進了辦公室,遞給我一張成績條。
我的摸底考成績,手寫的。
成績條的最下面空白處,江越用黑筆寫了一句話:
風聲鶴唳的青春,我們都是趕路人。
成績單的背後,我用鉛筆輕輕地寫下他的名字。
僅僅是名字,僅此而已。
我要用什麽來歌頌江越?
用矯揉造作的詞彙,用肉麻的情話,用貧瘠的我。
去歌頌他,歌頌他的眼睛。
可惜我文筆平平,詞藻不精,否則我定要為他寫下這世間最動人的情。
敦煌遺書S.1824記載,三界寺真人法信寫下《受十戒文》,文中告誡小沙彌:
暫時姻緣,百年之後,各随六道,不系相屬。
但受戒書的背後,不知被何人寫下熱烈又直白的告白:
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
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
一張紙,一面是清規戒律,一面是三丈紅塵。
佛眼中的五濁堕苦,我心中的情深所願。
(九)
冬天來得毫無征兆,在學校裏最後一朵栀子花掉下的時候。
仿佛昨晚還是個晴朗的夜,今早便斷斷續續下起了小雪。
江南的雪不像魯迅先生筆下那樣纏綿悱恻,溫婉細致。
風一刮,雨一下,刺骨的冷。
江越穿上了羽絨服,戴上了圍巾。不上課的時候,圍巾遮住了他的小半張臉,高挺的鼻梁在圍巾間若隐若現,那一小片白明明滅滅。
江越平時有轉筆的習慣,筆身在他修長靈活的指尖旋轉跳躍,筆是黑色的,他的手是白色的,形成了一道流暢好看的風景。
後來冬天來了,他怕冷似的把手指蜷縮進羽絨服的袖子裏,只露出一小截白玉般的指尖,便不再見他轉筆。
江越這個人很奇怪,很多時候比起老師,他更像一個大男孩,一個剛步入社會甚至還在某個大學裏念書的大男孩,清爽幹淨,朝氣蓬勃。能在球場上揮灑汗水,也能在課堂上跟學生打成一片。
但他有時候也像個長輩,他理智成熟,溫和儒雅,懂得照顧別人,冷靜地處理每一件事情。
…………
随着冬天來的還有元旦晚會。
我在後臺整理禮服,在主持人激昂歡快的報幕聲中走到臺上。
“下面是高三六班的容川帶來的小提琴獨奏《月半小夜曲》,大家掌聲歡迎!”
報名之前我私下問江越他喜歡哪首曲子,他說《月半小夜曲》,又問我要幹什麽,我沒告訴他,我想要給他一個驚喜,算是元旦禮物。
八歲開始學小提琴,這卻是我第一次站在舞臺上,因為江越,那個我朝思暮想的人,我矢志不渝的浪漫主義,就在臺下。
主持人報完幕,我去看江越,他看起來好像并不詫異,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
很奇怪,禮堂裏那麽多人,臺下燈光也昏暗,我卻能一眼看到他,從萬千人海裏。
他的表情很平和,隔着人流,沉默地跟我對視。
音樂聲響起,人山人海裏,我只看見他。
…………
一曲畢,我在經久不息的掌聲裏鞠躬,起身時,江越沒有再看我,他正盯着虛空裏的某一處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
(十)
等我換完衣服走出禮堂的時候,江越已經恢複了以往的笑容,懷裏抱着一束玫瑰倚在門邊。
看見我,他走過來将玫瑰塞進我手裏,指向一邊:“看見沒?那群小姑娘讓我給你的。啧,現在的學生,不敢自己給同學,倒敢讓老師代為轉交。”
他笑着調侃:“元旦晚會,小王子和玫瑰更相配哦。”
這個稱呼讓我有點羞恥,我窘迫地說:“我去還給她們吧。”
江越伸手攔住我:“算了吧,人家就是表達一下心意,也沒想往下發展什麽。唉,還是年輕好啊,有人送花,不像我,年老色衰沒人愛了。”
我有點想笑。
明知道他是演的,我還是認真地從花束中間挑了一朵最鮮豔的玫瑰遞給他:“送給你。”
江越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後來那朵玫瑰被他精心地養在辦公室,卻還是阻擋不了枯萎的态勢。
她們以玫瑰訴說情衷,我折山河相送。
可愛意東升西落,生于烈火,頹于疏陌。
(十一)
元旦過後沒幾天,江越自掏腰包請全班出去涮了一頓火鍋。
火鍋店裏熱氣沸騰,江越的耳朵被蒸得微微泛紅,鼻尖也冒了點汗。
他脫掉了大衣外套,裏面是一件白色的高領毛衣。
吃了一會兒,江越突然站起身:“來個人跟我出去買奶茶吧,咱們人不多,一個就夠了。”江越說這話的時候對我使了個眼神,我心領神會,趁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趕緊舉手。
走出火鍋店,外面下了雪,飄飄揚揚的雪花像是被人撕了一張白紙從高處撒落。
江越哈了一口白氣:“我其實不算是一個優秀的班主任吧,好像除了你,我不太能跟班裏其他人獨處。唉,還是有代溝的吧,相差十歲呢。就跟我們小容同學沒有代溝了。”
我恍惚了一陣,沒繼續往前走。
江越走到前面的一個路燈下,發現我沒跟上,便轉頭看過來。
那一瞬間,周圍的人流全被按下了暫停鍵。
唯獨他,唯獨江越,仍在我的眼裏演繹生動。
可他只是笑着看向我,頃刻間,我身體裏的大雪就要奪門而出。
有的人什麽都不用做,他光是站在那裏,就足夠治愈世間所有的創傷。
(十二)
放寒假的前一天晚上,江越把我叫去辦公室幫他謄寫學生評語。
辦公室裏只有江越一個老師,我坐在他的斜對面,餘光裏是他坐得板正的身體,耳朵裏也只剩他敲擊鍵盤的聲音。
我不走心地謄抄着他給其他同學的評語,直到在一堆紙條裏找到屬于我的那一張。
上面只有簡短的一句話:
無論這個世界怎麽樣,請你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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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