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第 3 章

(十三)

等我全部完成放下筆,才發現江越一只手撐在下巴上不知道看了我多久,看見我的目光,他突然說:“容川啊,我有時候就在想,要是你不是我的學生就好了。”

我沒聽懂他的意思,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什麽啊,不想遇到我嗎?”

他搖頭:“沒,我瞎說的。”

他摘下眼鏡,疲憊地捏了捏鼻梁:“再拉一次月半小夜曲吧,我想聽。”

這裏沒有小提琴,但我神奇地聽懂了他的意思,我笑:“這次不拉小提琴了,我彈鋼琴吧。”

江越也笑。

我舉起雙手放在桌面上,跟着記憶,手指一下一下地按在“琴鍵”上。

好像有音符從我的指尖處洩出來,飄進了無盡虛空中。

沒有旁人,江越,今夜你是我唯一的聽衆。

江越跟着哼起了小調。

我擡頭看他,他也靜靜地看着我,眼睛裏好像有什麽在輕漾。

明明是冬天,我卻好像聽到了窗外樹上的蟬鳴,池塘裏的蛙聲,我看見蛐蛐在草叢裏蹦跶,螢火蟲飛去點亮了路燈上的那片月。

月光從玻璃窗處流淌進來,碎在了江越身上,碎在了我的指尖,也碎在了我如雷聲轟鳴的心跳聲中。

不知道彈了幾遍,江越的聲音漸漸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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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去看,他已經趴在桌上睡着了。鼻翼微微翕張,呼吸聲舒緩平穩。

睡着的江越是我沒有見過的樣子。

怦!怦!怦!

我被自己的心跳聲淹沒。

教師辦公室沒有監控。

彼時那支玫瑰還沒有枯萎,我從玻璃花瓶裏拿起它,隔空點在江越的唇上,小心翼翼地彎腰靠近,輕輕地、在那朵玫瑰上落下一個珍重而虔誠的吻。

這是我此生離江越最近的一次。

我是束縛中的貧瘠,他是自由中的朝意。

我不敢亵渎神明。

(十四)

大年三十跟着容騰躍回了老家,晚上他匆匆忙忙吃了一頓飯就自己走了。

我倒是樂得清靜。

家裏老人睡得早,沒一會兒,屋子便安靜下來。

那是沒有疫情的2017。

鄉下的年味兒向來濃厚,出門在外的人也回來了。白天走街串巷,晚上又開始出門玩耍,十分熱鬧,跟城裏的冷清很不一樣。

我趴在窗邊看着外面人聲鼎沸,突然想起了江越。

他現在在幹嘛呢?

是跟親人圍坐在電視機旁唠着家長裏短,還是跟朋友在外面的餐廳聚會?

外面煙花四起,江越在城裏能看到嗎?

很奇怪,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因為容騰躍的疏于關懷而感到孤獨過。可現在,我卻覺得應該要有一個人在我身邊,跟我共享這美好的一瞬。

而這個人只能是江越。這個想法很強烈,我迫切地想要見到他。

但我不知道要什麽樣的理由,才能夠讓我大方地、坦蕩地、順理成章地聯系他。

我找不到……

但沖動最終戰勝了理智,在看到又一輪煙花在空中炸開的時候,我按下了那個號碼。

嘟—嘟—嘟。

過了一會兒電話才被接起。

“喂?”

我屏住呼吸,沒過腦子就開口:“老師,你知道煙花的燃燒原理嗎?”

手機裏突然傳來江越的笑聲。聲音很低沉,像是靠話筒很近。

我不自在地把手機移開一點,想了想,又移回來,任由耳朵發麻。

“這你得去問化學老師啊,我個教語文的你這不為難我呢嘛。”

我岔開話題:“老師,城裏面有煙花嗎?”

江越應該是走開了一點,有沙沙的腳步聲,聲音也變得有些遙遠缥缈:“沒,城裏不讓放。”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又走近了,應該是在喝水,咕嚕咕嚕的。

我想象他穿着居家的睡衣拖鞋,頭發有些淩亂,摘掉了眼鏡仰頭喝水的樣子。

他的喉結會随着動作上下滑動,骨節分明的手抓着玻璃杯,會有水滴沿着杯壁滑落到他的手上,杯上可能還散發熱氣,把他的眼睛蒸得濕潤。

“怎麽?你要給我看煙花?”剛喝過水,他連聲音都是潮濕的,還帶着笑意。

“可以嗎?”我問。

“說的什麽傻話?城裏沒什麽年味兒,怪冷清的。先挂了,我給你打視頻。”

接了視頻,我看着屏幕裏的江越。

果然,他沒帶眼鏡,頭發看起來剛洗過,發梢還滴着水。

我沒有馬上切到後置攝像頭,江越也沒有催我。等過了會兒,他才低低地笑:“回魂了,小容同學。”

我趕緊切換攝像頭,努力把手機舉到窗外去給江越看不遠處的煙花。

那煙花正在倒計時。

十——

九——

八——

江越突然開口:“你換前置,背對着窗。”

我乖乖照做,沒問為什麽。

七——

六——

五——

江越隔着屏幕看向這邊,眼裏有光在閃爍。

四——

三——

二——

他突然湊近:“新年快樂,小容同學。”

砰!!!

更多的煙花一起炸開,殘餘的五顏六色挂在空中久久不消散。

2018年來了。

(十五)

寒假在百無聊賴中過去了,剛回學校的那會兒,江越可能在忙開學的事,幾天沒見到人。

距離高考還有一百零幾天,學校在準備百日誓師大會。

江越來教室的時候已經是三月底了,繼上次除夕夜打的那個視頻後,我便沒有再跟江越聯系過,關鍵是找不到正當理由去打擾他。

他的頭發長長了一點,下巴也冒出了一點青茬,但不邋遢,他依舊給人幹淨清爽的感覺,而在幹淨清爽之外,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成熟的魅力。

江越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人,但一切矛盾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好像又瞬間變得不奇怪了。

百日誓師我請假沒有參加,但在後門的看臺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操場上的一切。

江越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裝。

左胸上別着黨員徽章。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穿西裝。

裏面是一件白色的襯衫,領帶系得嚴整規範,雪白的領口剛好掩住全部鎖骨,卡在喉結下方。

他坐在一群班主任中間,笑容沖淡了西裝帶來的嚴肅,整個人像是發着光,明亮而溫暖。

我才明白原來吸引我的不是江越開朗而陽光的性格,我愛的是他自由而明媚的靈魂。

誓師大會過後,江越把我叫去辦公室,問我:“想好去哪裏讀大學了嗎?”

我沒有猶豫:“我想留在杭州。”

江越看起來有些詫異,他挑了挑眉:“留在杭州?不打算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我沖他笑了一下:“以前想的,現在不想了。”

江越挑了下眉,問:“怎麽?”

我還是笑着,直直看進他的眼睛:“因為有了想要為之留下來的人。”

江越不說話了,低頭看着桌子上的名單。

我微微上前一步,緊緊盯着他的臉,放任自己的內心,問:“老師不問為什麽嗎?”

江越還是沒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過了一會兒,他才擡頭直視我,他笑了一下:“這是你的個人選擇,我無權過問。作為老師,我會尊重所有學生的意願。”

老師、學生。

這是橫亘在我和江越之間永遠無法打破的屏障,跨越不過的山海。

他就像天邊的那輪月亮,幹淨,一塵不染。

我想要去觸碰。

可月亮有它的皎潔,我只是街邊破碎的路燈。

我永遠得不到江越。

(十六)

夏天總是越過春天不請自來,在春天的尾巴快要溜走的時候,我借着江越生日的名頭送了他一本書,簡媜的《我為你灑下月光》。

扉頁被我用筆寫下一句話:

遇見你的那天起,我貧瘠的土地長出月亮。

這是我表達愛意的最直白最熱烈的方式。

我不是膽小鬼。

可也僅限于此。

真心話往往是破碎的,聲音忽大忽小,靠得太近,反而聽不清了。

牆上的高考倒計時一天比一天少,樹上的陣陣蟬鳴帶着晚風行至盛夏的夢。

江越開始把襯衫外套脫下來系在腰間,裏面只穿一件白T,騎着自行車,迎着風,在校園裏穿梭。

看着他清爽的短發和幹淨的眉眼,我知道,夏天來了。

五月初的江南多雨,在連續熱了幾個星期後,一場大雨打得人措手不及,帶走了些許熱意。

那天剛好趕上江越的晚自習,後來雨勢漸小,淅淅瀝瀝地打着窗邊的芭蕉。

江越搬了張椅子坐在窗邊,半倚在牆上,身姿卻依舊挺拔清瞿。教室裏很安靜,寫字的沙沙聲伴着窗外的雨聲,有種別樣的雅致。也有不少人把目光轉向窗邊,不知是聽雨還是看人。

江越獨自沉浸在雨聲中,他的靈魂自由地在雨中漫步。

那是我第一次領略到語文書上所描寫的“雨打芭蕉”的美。

我低頭,在雜亂無章的試卷空白處寫着:

2018年的5月6日,教室外面下着雨,江越沒看我,我沒看雨。

(十七)

做不完的試卷,刷不完的題,江越日漸忙碌的身影,都在告訴我們,高考要來了。

2018年的夏天燥得尤為熱烈,風是幹燥的,金色的幹燥。太陽的餘晖灑在教學樓走廊的每一個角落,明晃晃的。夜幕來臨,偶有幾顆薄荷味的星子點綴在夜空。

蟬鳴被困在了課桌的抽屜,充斥在我18歲的夏天。

高考的前一天,江越走進教室,教室裏安靜得可怕,每個人都放下手中的事,不約而同擡頭看着江越。

江越先是一言不發地站在講臺上,繼而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十個大字:

梅子再熟時,盛夏如約至。

他轉回來,兩手撐在講桌上,目光一一掠過每一個同學的臉,像是要把我們的樣子記住。等看到我的時候,我的視線跟他在半空中碰撞。我的心髒猛然一跳,但很快,他又将目光移至下一個同學。

他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緩緩開口:“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諸位,十年寒窗苦讀,成敗就在一夕之間,不到最後一刻,就不能放松警惕。我在此預祝各位,此去,金榜題名,前程似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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