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十八)
江越要離開杭州的消息我是從班長那裏得知的。說是怕影響到我們,所以打算考完再跟我們講。
一八年的夏天格外燥熱,沒完沒了的蟬鳴叫得人心煩。
熱浪一股接着一股撲面而來,我卻感覺像是在冬天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直冷到心尖尖上,手心也開始冒冷汗。
在心髒驟停的一瞬間,我想過去“質問”江越,但後來冷靜下來才發現,我沒有任何理由去“質問”他,我為他留在杭州,不代表他就不能去別的城市。名不正言不順,我只是他來了又走的,衆多學生中的一個。
作為老師,他無權過問學生的選擇。這是江越說的。
同樣的,作為學生,我無權幹涉老師的決定。
可是在我的人生規劃裏,江越永遠掌握主導權。
而面對江越的選擇,我只能被動接受,無能為力。
十號那天全班先是去吃了飯,後來又去了一個KTV,是我們的畢業晚會,也是給江越的送別會。
江越那天穿了一件純白的T恤,一條束腳的灰色休閑褲,露出一截腳踝,踝骨明顯。
他兩邊的頭發剪得很短,耳朵幹幹淨淨地露出來,在KTV暖調的光線下,豎着細小的茸毛。
我才發現,江越右耳的耳骨上有一顆紅色的小痣,點綴在白皙的皮膚上,很性感。
剛經歷高三,班裏很多人看起來像老了十幾歲,面色滄桑。比起他們,二十八歲的江越更像一個學生。
作為班主任,又算是這次聚會的主角,江越難免被人起哄上臺唱歌。我原以為以江越淡然的性格,他定然會拒絕這樣張揚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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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只是猶豫了幾秒,便大方地走上去,接過話筒開始點歌:“嗯……那就唱一首月半小夜曲吧。”
起哄聲更熱烈了。
音樂聲響起,全場瞬間安靜下來。月半小夜曲的前奏是悲傷的,舒舒緩緩,流淌在空氣中。
江越開口。
“仍然倚在失眠夜,望天邊星宿。仍然聽見小提琴,如泣似訴再挑逗。”
周圍人開始歡呼。
江越的粵語很标準,聲音又輕柔溫和,有種別樣的味道。
“為何只剩一彎月,留在我的天空,這晚以後音訊隔絕。”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擁有。
我在心裏默默跟着江越一起唱。
像有心靈感應似的,江越的視線轉向我,對我笑了一下,這個笑跟平時不太一樣,我看不懂。
“為何只是失望,填滿我的空虛,這晚夜沒有吻別。”
我突然想起我拉小提琴的那天晚上,外面下着雪,但我看着江越,江越也在下面看着我,于是一切凜冽寒冬都被隔絕在江越的目光之外。我的心裏燃燒着一團火。
“仍在說永久,想不到是借口,從未意會要分手。”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他占有。
他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
江越的目光跟我在缥缈的音樂聲中碰撞。
嘶啦——
有兩顆心髒在黑夜裏起舞,我把它們叫做月亮。
江越啊江越。
我到底要拿你怎麽辦才好?
周圍人在笑、在鬧,我卻難受得只想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喝了一杯冰果汁,我的胃開始不舒服。
心髒也一陣一陣抽痛。
笑聲和起哄聲充斥在整個包廂。
我死在他們的歡聲笑語中。
(二十)
江越下來便沒有怎麽開口說話,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一角,笑着看同學們玩鬧,偶爾端起桌上的飲料喝幾口,或者拿出手機點幾下。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去衛生間,我的視線跟随他的動作移動,看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了走廊的轉角。
我突然開始心慌,抓起酒瓶猛灌了兩口,借着酒勁跟上去,站在門口等他。
隐隐約約能聽見外面一群人唱歌的聲音,隔着一段距離傳來,模糊不清,像是離別在奏響樂章。
江越出來的時候看見我,愣了一下,邊洗手邊問:“來衛生間?”
我沒說話,看着他在水龍頭下仔細地沖洗自己的雙手。水流穿過他的十指,又很快流進下水道。
“嗯?怎麽不說話?”他洗完手烘幹,見我沒反應,便跟初見那會兒一樣低頭看我的臉。
“江越……”我擡頭直視他的眼睛。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叫他,哪怕這個名字已經在我的心裏呼喊過無數遍,但這卻是第一次宣之于口。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書上說,當你喜歡一個人到極致的時候更願意喊他全名,而我執拗又鄭重地喊江越時,我就覺得我們已經愛過千千萬萬次了。
這只是我的一個幻想。別笑。
江越顯然也沒想到我會直呼他的名字。在他還沒開口之前,我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角,倉促又慌亂地笑着:“老師……其實我,也挺想去北京的。”
好吧,我還是不敢再那樣喊他。
我說過了我将永遠是膽小鬼。
膽小鬼卑微地乞求神明的愛。
江越輕輕皺着眉,他看着我,聲音很沉:“容川,前途不是兒戲。”
他的眼睛裏全是認真,幹淨而溫和,卻不容反駁。
我知道我賭輸了。
我忘了後面是怎麽收場的,只依稀記得,在門口等車的時候,江越一個人站在路燈下盯着地面發呆,周圍人的玩笑仿佛與他無關,他被隔絕在了市井熱鬧之外。
明明是盛夏的夜晚,他卻顯得單薄孤獨,在燈光下像是随時都有可能消失,不真實得像一場夢境。
那是所有人都沒見過的、脆弱的江越。
後來我留在杭州讀大學,江越去了北京,西子湖畔的晚風吹不到京城,就如同江越永遠感知不到我的思念。
江越剛走的那段時間我常常反複做同一個夢,夢裏我穿越到他未來伴侶的身上,我看着生疏至極的江越自然地給了我一個吻,問我早餐想吃什麽。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他不解地看着我,終于我控住不住淚流滿面。
二一年在疫情有所好轉的時候,我回了一趟高中,那時也正值盛夏。
栀子花開得正好,撲鼻的花香在陽光下晃動,我一個人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
那年那月栀子花開,我跟江越并肩行于這條不變的路,有風吹過,其實我們是看不見風的,如同愛是看不見的,但我看見江越的發梢在動①。晚霞打在他的白襯衫上,羞澀的愛意在花香中蔓延。
普魯斯特效應讓人們在聞到曾經聞過的味道時開啓當時的記憶。
于是我試圖靠同一種味道把自己扯進一段回憶裏。
可是後來慢慢發現,這種方法用的次數越多,最開始想要回憶的片段就越模糊。我近乎忘卻了當時的場景,只依稀記得他那時很愛我。
不過,過去很久了,也許是我記反了。
都說年少時不要遇到太驚豔的人,曾經我對這句話嗤之以鼻。
直到如今“禍臨己身”,我才明白,原來愛上一個人只需要三五秒,但想要放下一個人,三五載也不夠。
果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啊。
趁栀子花還沒掉落,我轉身離開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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