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二十一)

2022年,這一年江越三十二歲,要結婚了。

三十二歲的江越會是什麽樣的呢?本就柔和的氣質在歲月的打磨下更加溫沉,二十來歲時身上的稚氣應該也已經褪幹淨了,偶爾犯懶不想刮胡子,下巴上會冒出青青的胡茬。

江越的婚禮是回杭州舉辦的,我收到了請柬,但沒去。

如果我去了,會發生什麽?

什麽也不會發生,江越會輕描淡寫地跟新娘介紹:“這是我以前的學生,叫容川。”

然後呢?然後他們會在我跟衆多來賓的注視下,宣讀誓詞,交換戒指。然後江越輕輕彎腰,跟我五年前隔着玫瑰親吻他那樣,紳士而溫和地親吻新娘。

那個場景我光是想想就要瘋。

十月二號這天過得格外漫長,很多城市已經開始變涼快了,杭州依舊很熱,我點了一根煙坐在窗邊,看它慢慢燃燒在38度的空氣裏。

記得上學那會兒,江越最讨厭煙味,每次去廁所抓抽煙的學生,他的眉全程都是緊鎖着的,一收到煙出來,就會邊走邊低頭聞自己的指尖,然後拼命搓洗,後頸彎成一道漂亮的弧線。

我知道他不喜歡煙味,所以哪怕早已畢業,哪怕我上瘾般的戀着煙味帶來的迷幻,那會讓我清晰地想起以前的事,可我也從沒真的上嘴抽過。

因為我知道他不喜歡。

一根煙燃燒盡,我回到卧室。

那張手寫的成績單壓在我的枕頭底下五年了,邊緣已被磨損得不像話,筆墨也已經變淡。牛奶包裝也被我變态般地洗幹淨收藏起來。甚至,就連江越推着自行車繞過的那朵掉在地上的栀子花,如今都夾在另一本《我為你灑下月光》裏。

長情的人總是活得像個拾荒者,我把那些在時空裏破碎不堪的記憶一片一片撿起來,像寶藏一樣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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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假期過後,我繼續回雜志社上班,繼續兩點一線,繼續朝九晚五,跟以往沒什麽兩樣。

看,江越結不結婚,根本影響不到我的生活。

直到十號那天一個高中同學突然聯系我,約我出去見面。

在咖啡廳,他遞過來一個信封:“這是江老師讓我轉交給你的。”

我愣了愣,連忙接過來,很薄,也很輕,感覺不到裏面裝了什麽東西。

同學疑惑:“話說以前你跟江老師關系不是很好嗎?你在杭州怎麽沒有去參加他的婚禮啊?”

我随便找了個借口:“九月底因為工作出了一趟省,二號那天在隔離。麻煩你多跑一趟了。”

同學笑着說沒關系。

我斟酌了很久,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新娘……怎麽樣啊?”

他想都沒想便回答: “很漂亮,舉止優雅大方,學歷也高,很優秀,跟江老師站在一起很般配哦。”

看來是真的很優秀。

我低頭看着手裏的信封,笑:“那就好。”

(二十一)

回到家後,我跪在茶幾前,顫抖着雙手拆開那紙信封。

是真的很薄,一打開,一片泛黃的銀杏葉掉在地上,我撿起來。

看得出這片葉子年歲已經很久了,但被人用書膜仔細地包起來,依然完整。

除了銀杏葉,還有一張紙,我慢慢展開,入眼便是醒目的“小容”二字,看到的一瞬間,我終于控制不住鼻尖發酸。

接下來是江越淩厲大氣的字跡:

說來實在諷刺,教了你們那麽久的語文,天天念叨書信格式要規範,到頭來,自己卻不知以什麽開篇。

本欲裝模作樣地寫上“見信好”三個字,想想還是作罷,還望擔待。

小容,很感謝你在我生命中出現的那段歲月,讓我領略到了很多不一樣的風景,也有了很多不一樣的心情。然而随着年紀的增長,你也會漸漸明白,有些事不是非得求一個結果。

山水一程,已是三生有幸。

小容,2017年的秋天,你贈與我的那個秋天,我把它還給你了。

珍重。珍重。

…………

眼淚啪塔啪塔地落下,打濕了手裏的信紙。

荒謬無措的情緒包裹了我。

我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心情來看待這件事。他已經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我只是他年少時犯的一個錯誤。

重新拿起那片葉子,透過上面的紋路,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年的秋天。

那是深秋的某個午後,教室外的樹梢在秋風中搖晃,惹得光影也跟着沙沙作響。

吃完晚飯,我坐在教室窗邊任由涼風把頭發吹亂。

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校園裏的某處。

江越剛從校外進來,騎着自行車。從光陰深處吹來的風路過市井街巷,停在江越的身邊,卷起他白襯衣的下擺。宿醉後的夕陽把他的眼尾和發梢染紅。風又裹挾着無數細碎的美好吹走,不知吹紅了多少女孩子的臉。

在靠近花壇的地方,他下來推着自行車走。眼看着就要拐進樹影裏,我一邊走出教室一邊迅速在腦海裏想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假裝淡然自如地向他走去。

問完後我們并肩走進樹蔭,我聞到他身上的稻香,來自山野和金色的風,層層疊疊的。

我們都沒說話,只是并肩走着。

樹葉在殘陽裏落下,江越伸出一只手,從我的頭上取下一片銀杏葉。

他手指間捏着那片銀杏葉的莖,舉在殘陽的最後一縷光下,笑着說:“看,連樹葉都偏愛我們小容同學。”

當時我只是傻傻地想,我不需要樹葉的偏愛,我自始至終渴望的,從來都只是你的偏愛啊,江越。

我沒說話,借着輕吻過江越衣襟的風掩飾心跳,又将心跳歸咎于日落的錯。

我又想起了二十七歲的江越,明亮、開朗,我想起了他對我笑,揉我的頭,攬住我的肩膀喊我小容,說跟我沒有代溝。

想起了往日種種。

原來,拾荒者不止我一個。

(二十二)

我仿佛又回到了江越離開的那會兒,反反複複做同一個夢。夢到那個有江越的夏天。

江越是在二十六號走的,那天剛好是查完成績的第二天。我執拗地去了機場,想送他,但又不敢讓他知道。

我從早上便等在機場的大廳,腦子裏無法控制地想着他離去後我該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呢?又不會死。

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堅持什麽,我們之間沒有共歷生死的海誓山盟,沒有夕陽下熱吻的地老天荒,也沒有一個唇齒相抵纏綿悱恻的夜晚。只有我單方面的熱愛。

什麽叫情非得已?什麽叫做情難自禁為什麽我們在描述愛情的時候我們說的是墜入愛河而不是我自己跳入愛河因為愛本身就是自由意志的沉淪。②

我為什麽會愛上江越,我不知道,就像我阻止不了一些馬上就要發生的事情一樣。比如江越離開,我束手無策,我沒有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

江越是下午的航班,我看着他拉着行李箱從大門進來,又看着他排隊檢票。

他個子很高,在人群裏一眼就能看到,淺藍色的T恤加上他白皙的皮膚,像是夏天裏的薄荷一樣清爽。

他沒有回頭地走進洶湧人潮,快要被淹沒的背影印在我的心髒上,我的眼睛裏猛地冒出兩行熱淚,視線漸漸模糊。

我狼狽地在口袋裏掏着紙巾,卻怎麽也沒找到,只好擡起手在眼睛上亂擦一通,等到視線再次清晰,我擡頭去看,人群中卻再沒有了江越的身影。

眼淚還是不争氣地流個不停,我又想起了剛剛見到他的那會兒,他在籃球場上馳騁。

我一直都知道他,那是跟我處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的人,學校裏的風雲人物,作為一個老師卻沒有半點架子,長得帥,會打籃球,永遠處于熱鬧中心,像陽光一樣幹淨溫暖,很酷,也很溫柔。

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我高中生涯最後一年的伊始,站在講臺上說他将是我們以後的班主任。

一向沒什麽激情的我在下面做了很久的思想鬥争,最終在他問出那句“有誰想要做我的課代表嗎”的時候,堅定地舉起了手。

周遭的人來了又走,有的用奇異的眼神看我,有的早已見怪不怪,這是機場,承載了太多的悲歡離合,我一個人的戀戀不舍就像一粒灰,被吹散在風中,沒有人會在意。

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就在剛剛,我送走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一道光。

2022年的十月十一號清晨,我從睡夢裏哭着醒來。

往日情景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又消失,最後定格在他走進洶湧人流時決絕的背影。

我知道,我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到了他,耗盡所有目光後,我能做的,只有将他還給茫茫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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