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二十五章

告別過滿臉失意的格剌希亞拉波斯，別西蔔向主殿走去，還沒等他靠近，便清晰地聽到了裏面的對話。

“還在不高興？”

雖然剛才被路西菲爾随手畫圖就聯系上神明已經震驚過一回，但現在聽到向來威嚴的父神如此溫柔的聲音，別西蔔還是覺得心裏更堵塞了。

“原來你還會理我？我還以為，你要等我死在外面，才來給我收屍呢。”

原來路西菲爾殿下心情不好時的冷嘲熱諷陰陽怪氣竟然是無差別攻擊的啊。別西蔔陷入沉思，和父神同等待遇，他們應該覺得還挺榮幸嗎？

“胡說什麽。”比起不悅，神明語氣中更多的是無可奈何，“我什麽時候沒有理你？路西，倒是你，一言不合直接離開水晶天，難道就與我說過？”

“你要趕我走，我自己先走，到離你最遠的地方去，不應該是正合你意嗎？”路西菲爾心情非常不妙。

別西蔔很久沒有聽到神明的回應，心中不由得漸漸有些憂慮，路西菲爾受寵不假，但是對父神的言辭态度如此桀骜不敬，父神會不會震怒，然後降罪于他？

三界皆知，父神對于不敬之罪處罰甚重，就連最離經叛道不守規矩的惡魔都畏懼至深，不敢放肆，更何況是天使？不敬是寫在《天使守則》裏面的重罪。

路西菲爾才剛救了他們，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就這樣看着他受罰。

別西蔔暗中給自己做心理準備，打好幾份為路西菲爾求情的腹稿，又狠狠給自己一番鼓勵，就要推門進去，他的手剛貼上殿門，便又聽見了聲音。

那是衣料摩挲的窸窸窣窣聲音，可是由于路西菲爾方才的辣手無情，眼下沒有任何惡魔敢靠近主殿三尺以內，那麽殿內的是……

別西蔔有些不敢猜。

“好了？”

“想回神殿，幻影雖好，但我想抱您的真身。”路西菲爾的聲音有些悶，“等我。”

“好。”

又過了一會兒，路西菲爾揚聲道：“進來。”

別西蔔躊躇片刻，還是硬着頭皮進了主殿，站在路西菲爾座前，他與切茜娅、撒斯姆、格剌希亞拉波斯八目相對，紛紛相顧無言，都不由自主地垂下頭，努力忽略路西菲爾座旁那道若有若無的聖光，假裝自己剛剛才到。

路西菲爾敲了敲扶手：“都找回來了？”

格剌希亞拉波斯恭敬地俯身：“幸不辱命，已經盡數找回，目前都安置在偏殿。”

原本他還計劃着給自己邀功幾句，描述一下為了能立刻找回來，他付出了多少努力與情面，又是多麽的艱辛，但在發現創世神靈體在此以後已經完全沒有了這份主意。

他現在只覺得渾身上下冷汗涔涔，惡魔作為實體，對周遭變化感覺靈敏，于他而言，就是這空氣之中壓力倍增，叫他幾乎不能喘過氣，而他這奢靡暗黑的宮殿忽地竟有了莊重肅穆的氛圍，但凡踏入，再放縱堕落的惡魔也生不出半點嬉鬧玩笑的心情。

格剌希亞拉波斯突然有所明悟，不是神殿固有其威嚴聖潔，而是神明之所在。

路西菲爾想了想，道：“格剌希亞拉波斯，立刻去修補好傳送陣。還有，我們來過的事，但凡我知曉有旁的惡魔聽說——”

“您放心，我格剌希亞拉波斯以靈魂法力起誓，絕不外洩一字一句！至于我的屬下，我……我一定嚴加約束。”

格剌希亞拉波斯有些猶豫，按理說，殺了是最妥當的，可是，能在他宮殿裏的，都是他數一數二的親信，就這麽殺了，豈不是自斷臂膀？以後還有誰能忠心追随？

路西菲爾無意引起地獄動蕩，自然想要求旁觀者都守口如瓶，這會兒他才有些後悔，剛才不該在氣頭上直接當着宮殿侍從的面殺了那幾個魔王。

忽然，周遭氣氛一靜，第九層地獄所有喧鬧聲瞬間歸于一空。

“我已封印住今日所有惡魔相關的記憶，至于那幾個魔王，不會有人記得有過他們。”

路西菲爾微微側過頭：“您不怪我莽撞，殺了他們？”

“他們以往便作惡多端，今日更是對你言行輕佻，死有餘辜。”

同樣作惡多端言行輕佻的格剌希亞拉波斯縮了縮，對于“命運無常”這幾個字，他忽然也有了深刻的理解。他深覺自己眼下命懸一線，生死，盡皆在座上兩位一念之間。

“格剌希亞拉波斯就暫時留着吧。”路西菲爾偷偷抓住那道聖光幻化出的影子的衣袖，“就看在他還挺識時務的份上。還有這幾個天使，他們雖然犯錯，但也盡力彌補，危難當頭攜手進退，不曾有墜天堂的顏面，他們的罪過，您也一并赦免了吧。”

耶和華握住他的手指：“如你所願。”

“既然已經解決，那就早點回來。”

路西菲爾點了點頭，戀戀不舍地蹭了蹭那道聖光，直到它消失不見。

座下的天使與惡魔都低下頭真誠地向路西菲爾謝恩。

格剌希亞拉波斯從來不自認是個聰明惡魔，但他不知道他此刻和地獄公認最成功的商人瑪門産生了相似的疑問：父神，為什麽會給路西菲爾如此多的殊寵？他敢打賭，今日就是換作米迦勒或梅塔特隆，父神必也不會如此随和貼心好說話。

搞不懂，真不懂，他們天堂，一個個都奇奇怪怪的。

格剌希亞拉波斯親自送這一群天使靈獸進了傳送陣，衷心祈願，今日以後，大家各走各的路，餘生再不相見。

阿門。

路西菲爾看向不遠處那燈火通明的城池：“這麽一段時間過去，第九層似乎比從前蕭條了許多。”

一下子少了好幾位魔王，他們的屬下都散開各尋出路，當然沒從前繁華了！至于那些魔王是怎麽沒的，您還不知道麽？

別西蔔不敢吱聲，弗加洛應和道：“确實如此，這第九層只有一位魔王，格萊希亞拉波斯，前段時間，他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突然開始每日虔誠信奉父神，制定公正嚴格的律令，并要求他領地的惡魔必須遵守，長此以往，惡魔哪裏受得了，離開了不少，倒是……多了很多堕天使。”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路西菲爾的神情，他現在已經完全拿不準這位阿蒙預言中的命定撒旦陛下的心思，甚至隐隐有些動搖，路西菲爾雖然性情不似其他天使，但對于父神的忠誠敬愛遠勝他們，父神對他也甚為愛重，光耀晨星，當真會有輝映地獄的那一天嗎？

“天使生來愛好和平，縱使堕落，也會比其他地獄生靈更喜愛安穩有序的生活。”路西菲爾平靜地說。

不同于天堂許多天使将堕天視之為背叛，對他們失望厭憎，路西菲爾對他們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不過都是自己的選擇而已。

堕天需要經歷九個日夜的焚天之火灼烤，那是與世界法則相當的存在，無情燒毀任何靈體與實體。随後，他們墜落到第九層地獄，損傷半毀的靈體中長出實體，從此與天堂再無因果。

堕天之後，天使的實力會大增，這是創世神對于曾經接近他的造物最後的仁慈，使他們免于被迫淪落污泥。

“難得再來地獄一趟，總要見見舊識。”路西菲爾優雅起身，仿佛仍然置身于天堂的宮殿之中般從容。

別西蔔小心地勸道：“殿下，既然如今格剌希亞拉波斯一心向善，不如我們就回天堂去吧。”那就別去折騰格萊希亞拉波斯了吧！

弗加洛不好意思地提醒：“別西蔔大人，列拉金在那道‘門’上設置的是單向一次性陣法。”

“我記得這片森林裏不是還有一處？從前應當維修過一次。”別西蔔四處張望，其餘八層的惡魔甚少來第九層尋不自在，這裏的草木比起之前繁盛了不少，遮擋了他的視線。

“這段日子沒什麽人來，也就沒人護理，被兇獸破壞了。”弗加洛道，“不過沒關系，近來魔王的宮殿之中大多時興修私人的傳送陣，咱們可以潛進去……”

別西蔔神色複雜：“那倒沒這個必要……格剌希亞拉波斯，确實算是我們的舊識，相信他，肯定會願意直接為我們開陣的。”

要是看那麽多同伴一瞬間死在面前還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兔死狐悲唇亡齒寒物傷其類，那就是路西菲爾當年下手朝他腦袋打的那幾下太重，打壞了。

路西菲爾已經又找到了那塊石頭。

他随手畫得歪歪扭扭的線條還在上面，之後洩憤塗抹的痕跡也還在，風雨都不敢侵蝕熾天使長的手跡，倒是方便他如今追憶過往。

說起來，他至今兩次來到地獄第九層，都是在與耶和華有些不愉快以後。

上次，臨近第一次千年慶典，他脫離了幼年期，搬離水晶天的日子可謂近在眼前，他就格外喜歡粘着耶和華，總想用各種方法讓耶和華同意他留下，但是一向寵着他萬事由他的耶和華在這件事上卻非常堅持，無論他如何糾纏，軟硬兼施，都不應允。

又是一天談崩，他一怒之下直接離開水晶天，徑直來到地獄，正巧遇到守在地獄第一層的天使士兵被去而複返的惡魔帶着兇獸襲擊，他正心情不爽，幹脆出手直接殺了所有惡魔與兇獸，在聽聞來龍去脈之後，就果斷去了第九層地獄。

而現在，他因為造物與造物主之間的認知差異，再次同他不愉快，陰差陽錯，竟然又一次到了地獄第九層。

路西菲爾擡頭，不知為何，他第一次到這名叫迷失森林的地方，就覺得有些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何時來過。

興許是哪次耶和華開世間鏡視察三界時，他在旁邊看到過吧。

身為創世神，耶和華對三界蒼生的感情都是公平的，并不像部分種族所想的心有所偏，路西菲爾所看見的他視察三界的時長都相差不多，水晶天神殿對于三界蒼生也始終是同樣的規定，即，無诏不得入，拜谒需申請。

在路西菲爾印象中，耶和華從不真身前往三界之中，大多時候只讓天使傳信，派下聖光幻影已是極限，如同雅威那樣的顯身靈體更是破天荒頭一次。

現在，耶和華知道他又在地獄第九層嗎？

路西菲爾缥碧色的眼眸虛浮不定，雖然身處第九層地獄，心神早已系挂于九重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