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爸，這5角錢可不可以給我啊

爸，這5角錢可不可以給我啊

回家調整了好幾天，我決定去看看爸爸，爸爸現在是在大哥家，由大嫂負責照顧，大哥大嫂之前通過中介給大侄子從非洲找的媳婦在結婚幾年後生了個混血男孩，而孩子的媽媽也才不滿20歲，因文化、飲食、環境不習慣，她曾多次試圖逃跑，都沒成功，後來村裏其他有兒子找不到媳婦的人家也紛紛效仿，随着村裏的非洲媳婦變多，她們經常自發組織在一起玩，聽彤彤說大侄子的媳婦去年過年就跑丢了，後來報警聯系上了，人家在廣州那邊不願意回來了，孩子也不要了，嫂子沒辦法就一邊上班，一邊帶孩子，還要管爸爸，我不敢想象爸爸現在是什麽樣子。

我是挑的嫂子下班後去的，他們住在城中村租來的房子裏，嫂子找了份打掃馬路的工作，時間上能接送孩子上學，大老遠就看見嫂子牽着一個小孩子，兩個人有說有笑，嫂子頭發白了好多，畢竟也是50多歲的人了，小男孩皮膚黝黑，一頭卷發，果然是混血兒，我叫了聲：“嫂子”。看見她擡頭望過來，看到我後招了招手，抱起小男孩開心的跑向我，到我跟前直接把小男孩塞給我說：“傑傑，快叫姑婆，這是你姑婆”。小家夥很抗拒我，直接轉回嫂子懷裏，掙紮着跳下來躲在嫂子身後，嫂子拉着他笑着說：“咋還害羞了啊，你姑婆等會帶你買好吃的呀，快叫嘛”。孩子依然躲在身後，任我們怎麽逗都不出來。“嫂子，好幾年不見了，你們都還好嗎？”我問道。“好嘛、啥都好着、都好着，現在有這小家夥，我一天上班都有勁很，下班了就帶他，日子過的開心很。”嫂子邊和孩子玩邊說。“爸怎麽樣？這些年辛苦你了，也多虧你了。”我感激的說道。“自己的老人，照顧是應該的嘛，達身體還可以，在家的話還能幫我看娃，他心态也好，比以前更胖了。”嫂子開心的說道。此刻我是有點佩服眼前這個女人的，照顧一老一小，還能如此開朗幸福。“走，咱回，咱帶你姑婆回家做好吃的走。”嫂子拉着傑傑，招呼我往她家走，穿過幾條小路，進了一戶人家，嫂子大嗓門喊着：“達，你淑珍來看你來了”。給我指了指一樓角落裏的一間亮着燈的房間說：“我們住哪，亮燈的房子是達住着”。她和傑傑加快腳步去打開門，開門的一瞬間我看見了輪椅上的爸爸，沖過去抱住了他，喊着聲“達”，他顫顫巍巍的想要扶我起來，嘴裏一直說：“我的乖乖哦，不哭啊，快起來，地上涼”。嫂子扶起我，紅着眼睛說：“哭啥哩哭，應該高興才對”。說着推着爸爸往裏走，傑傑這時候走過來拉着我的手說：“婆婆，不哭，走，進屋裏吧”。軟糯的聲音瞬間融化了我。

嫂子租的是一個卧室帶個大開間，爸爸住在卧室，嫂子和孩子住在客廳，客廳比較大，用窗簾圍出了一個空間，裏面放了一張床和一個衣櫃，客廳放了一張飯桌，竈具之類的，爸爸的房間裏比較寬敞，一張床，一個衣櫃和一個桌子，家裏收拾的很幹淨，爸爸看起來氣色很不錯，看起來比在老家還年輕了不少，傑傑拿着他的書讀給爸爸聽，嫂子給我倒了杯水，招呼我坐下，她去做飯了，我看了下時間，拿出手機給爸爸說這裏面能看到媽媽，爸爸一下子眼眶濕潤了，他讓傑傑自己去學習，讓我推他到卧室，看着我關了門後才開口說：“我都好多年沒見你、沒見你媽了，你幾個哥哥因為管我和你媽的事吵架了，相互不聯系了，我腿不行，也走不了，沒辦法去找你媽，也不知道她咋樣了，你又不來看我，我隔幾天就問你嫂子你咋不來，她說是你要管娃，沒時間，我想見你媽，又不敢說，一提你三哥，你嫂子就砸東西，就哭，你大哥不讓我提，我就忍着，你姐也不來看我，你二哥不知道在人家家裏受的啥罪，我也沒見過，一個個都不知道在哪，都聯系不上”。原來爸爸不知道我的事，不知道就好，就不傷心了，我也不打算告訴他了，就說我這些年要管好幾個娃，确實走不開啊，現在娃都大了，就能來了，爸爸高興的拉着我的手說：“你剛說手機裏能看到你媽啊，你給我看看”。我把拍的媽媽的照片和視頻給爸爸看，爸爸激動的拿着手機，一直叫媽媽名字，老淚縱橫，他邊哭邊擦眼淚說：“別讓你嫂子聽到了，她恨死你三哥了，你三哥在超超的婚禮上打她了，因為她罵你二哥是絕死鬼，你嫂子這人啥都好，就是罵起人來太狠了，專往人心窩窩捅刀”。我沒接話，試着給三哥打視頻電話，剛打過去就接通了，三哥剛想說話，手機就被爸爸奪了過去，三哥叫了聲“達”，爸爸迫不及待的要求見媽媽，三哥把手機拿到媽媽床邊，媽媽睡着了，爸爸小聲哭泣着，摸着屏幕上的媽媽，手抖的說不出話來。聽到嫂子喊吃飯，爸爸迅速讓我挂掉電話，然後擦了擦眼淚，笑着給我說：“走，咱吃飯走”。吃完飯傑傑又去給爸爸讀課文去了，我和嫂子聊了會，“我現在胳膊的肌肉都很硬了，天天扶達上下床、給達把屎把尿，身體都鍛煉地變好了。”嫂子說着拍了拍自己胳膊。我拉着她坐下說：“你太不容易了，這些事我們這些當兒女的都沒做，反倒是你這個當兒媳的做了，實在了不起，嫂子，我真心佩服你”。“看你說的，應該的嘛，人都有老的時候，人老了就得兒女照顧了，不然人要娃幹啥呀，你說是不是？”嫂子笑着說道，我連忙點頭，她接着又說：“你這些年也不容易，我都知道，咱當女人的就是這樣，心軟、舍不得娃，又放心不下父母，自己再苦再累都能行，都不容易”。我拿出了2千元給嫂子，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雖然這些年我的那份錢彤彤給了，但我一點力都沒出，實在是心理過意不去，這點錢你拿去買幾件衣服穿”。嫂子收下錢，沒擡頭說：“你給我就要了，這苦不是一般人能吃的，我吃了你們就不用吃了，我拿的心安理得”。

告別了爸爸，回家路上我心情異常複雜，兩個老人被分開照顧，心裏牽挂彼此，卻不敢說，他們在一起過了一輩子，老了卻要這樣生活，做兒女的到底怎麽想的，可一想到各家的實際情況，誰家又好過呢，大哥三哥已經盡力了，其他人各有各的困難，現在唯獨剩我，這幾年我的缺席，沒有給爸媽盡到一點孝，我不能就這樣坐視不管，我再次決定親自照顧爸媽，讓他們住在一起，考慮到媽媽的身體經受不了奔波，我決定接爸爸去省城，我計劃在三哥家附近租個房子，這樣他們就能在一起了。這件事最大的問題是秦明，他現在上初二，正是學習的關鍵時刻，轉學或者寄宿都對他學習和成長很不利，他是秦剛唯一的孩子，我沒辦法做到不管不顧，49歲的人生再次面臨兩難的選擇。

一時之間沒有更好的選擇，我只能有空就去看看爸爸，多陪陪他，給他做飯吃，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覺得對不起媽媽，沒辦法床前盡孝，晚上經常夢見媽媽喊疼，夢見她一直哭，醒來時淚水早已打濕枕頭，兩個月以來經常白天渾渾噩噩，晚上噩夢不斷，佳佳看我不對勁，就叫來了彤彤，她倆送我去醫院檢查，還是幾年前那個醫生，不過現在成了主任了，醫生檢查完，問了我一些問題後，對我的兩個孩子說，我是因為精神壓力太大導致的精神分裂，再不治療會舊病複發，後果比較嚴重，她倆吓壞了，回到家就問我到底是什麽壓力，我說出了我的想法和顧慮，她倆表示理解但應該早點跟她們商量，彤彤說可以讓秦明住她家，反正阿強在忙着開新店，回來的很少，正好秦明在和她說說話，我拒絕了，彤彤成家了，我不願意讓娘家人成為她的負擔，這樣會破壞他們夫妻感情，佳佳說她可以早點回家，照顧秦明，我覺得佳佳的想法倒是可以，計劃改天找秦明好好談談，聽聽他的意見，如果可以，我計劃過完年就帶着爸爸去省城，彤彤和佳佳表示支持。

還沒等我找秦明談，全國就爆發了疫情，小區被封控了，城中村更是重點防控對象，我們住的村子正好有幾個從武漢回來的人，成了重災區。

經歷了漫長的、煎熬的封控，解封的時候已經是2020年5月份了，看新聞到處有人倒下，老人孩子感染率很高，和彤彤、佳佳商量後，我打消了接我爸去省城的想法，現在腦子裏想的只有嚴防不被感染。

2020年7月3號早上8點多接到三哥的電話，說媽媽去世了，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三哥說得火化，不然回不來，爸媽是土生土長的莊稼人，得落葉歸根，可火化實在是太殘忍了，我通知了舅舅和大哥、二哥、大姐他們，商量着怎麽辦理後事，對于媽媽的離開，大家都表現得比較平靜，可能是媽媽在病床上躺太久了，受了太多罪了，已毫無尊嚴可言，死亡或許是對她最大的解脫。

疫情期間防疫政策很嚴，只有一些緊要的親戚來參加葬禮了，一切從簡，沒讓爸爸去，怕他受不了，是我親自去告訴爸爸的，他聽到這個消息時哭着說：“走了好，走了就不受罪了，人來這世上都是受罪的，願她下輩子投個好人家，享享福”。

匆匆的送走媽媽，大家難得一次的聚齊，原本以為大家會為了爸爸的贍養問題繼續争執，沒想到大哥先開口說：“達還是我們繼續管吧，你嫂子明年就退休了，她就可以全職在家管達了，贍養費的話你們看着給”。我原本想接爸到我家，可一想到我現在又在服精神類藥物，怕我犯病了，沒辦法照顧好他，所以就沒吭氣。

媽媽走後，我去看爸的次數更多了，他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又說不上哪裏變了，他開始話很多，每次去他都給我講我們兄妹幾個小時候的事情，講他和我媽媽的事情，講爺爺奶奶的事情，甚至講他爺爺奶奶的事情，有時候哭、有時會笑。在我在印象裏爸爸一直是比較懶的，脾氣很好，從小到家沒記得他發過火，對所有人都笑意盈盈，最喜歡說的就是“我們那幾個娃都好的很！”想着想着我就哭了，他就拉着我的手說：“乖乖，不哭哦”。

有次他在我去看他時說：“你們兄弟姐妹幾個，我和你媽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二哥，家裏窮，把他耽誤了，上人家門，替人家養孩子，沒有自己親生的孩子，在人家家裏受氣，想到這我就難受的不行，你媽前幾天還給我托夢，讓我去看看你二哥，給他點錢花，我醒來後就睡不着了，淑珍，你最小，我們也最疼你，達這有點錢，想托你給你二哥，我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只能托你給他了”。爸爸從櫃子裏的棉衣中翻出一個用塑料袋子裝着的包裹，他讓我打開，塑料袋子已經很舊很舊了，裏面是報紙，我打來報紙，裏面是一個媽媽用過的褐色頭巾，我一下子認出這個頭巾，這是媽媽的東西，我激動的摸了摸它，爸爸讓繼續打開，翻開頭巾我看到一沓并不新的100元人民幣，還有一些面值50的、20的、10元的和1元的，爸爸看着這些錢說：“這是我和你媽那些年攢的，裏面有我們賣包谷的錢、有賣豬的錢、有我挖的草藥買的錢，還有你們幾個給我們的錢，隊裏給的救濟款，我和你媽除了買油鹽米之外，平時也不咋花錢，就都存着，總共是兩萬三千一百伍十六塊五，這還有5毛的硬幣，是我在前幾天在院子裏撿的，有個學生娃把錢扔了，我就撿了拿回來了，還摔了一跤，你嫂子把我訓的，嫌我不小心，她不知道我去撿錢了”。爸爸從上衣口袋裏拿出5毛錢的硬幣遞給我，我雙手接過這5角硬幣枕在爸爸腿上說：“爸，這5角錢可不可以給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