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斷腸之人在天涯

船已經在海上行了三天三夜。

一望無際的大海,藍色,整日整夜滿眼的藍色,若說這裏還有別的色彩,估計只有海中激起的雪白浪花,楚晴不是沒有見過海,只是像這樣在遼闊的大海上作遠洋航行,無疑是頭一次,原本天天對着海,是個人都會覺得太枯燥,但她興許是離開之前太過悲傷落寞,在這樣的旅途中,才反而會感到心胸開闊,足以漸漸忘掉留在大平國那個傷心地的一切煩惱。

她要去的地方,是西海的七箬國,據說坐這種大船出海,要到達目的地,需得花上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為了不讓出海的人覺得悶,船上不時會看見一些講故事的人,大多說的都是誠武娘娘的故事。

後來,楚晴才知道,她的船所行駛的這條航線,正是當年誠武娘娘把天塹變成的通途,她心中不由又對那位女中豪傑生起了由衷的敬佩。不過,她可以想象得到,就大平國這種古老的條件,要在海上炸掉阻塞西海上的明礁暗礁,是多麽浩大的工程,那位誠武娘娘當初得到了後世的稱頌,卻也因為太過勞民傷財遭遇了不少非議吧!如此想來,倒和秦始皇修長城差不多。

楚晴并未告訴爹娘,自己會去哪裏,原本她走得很堅決,幾乎是什麽也不顧,一心想要離開,尋找新的生活。如果可以,或許她以後都不會回到那個地方,再見那些人,可在海上一天天度過,她卻發現自己并沒有那麽鐵石心腸,她開始想念起兩鬓斑白的穆親王夫婦,想念起天理,仿佛一閉上眼,就會看見他們的容貌。

“晴兒。雖然爹很不願意你一個人離開京城,但你既執意要走,爹看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會去遙遠的七箬國,便拿着為父的這封親筆信,去七箬首府臨洵城,到一間叫做‘仁心堂’的醫館找從前給你看過病的那位巴伊大夫。他和我們王府是多年之交,你若是到了那邊,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

這是穆親王在她臨別前,留給她的話,便宜老爹雖然和她沒有半點血緣關系,楚晴卻深深感受到了那份近乎血緣的父愛。也許正是因為父親這番話,她才決定去七箬,,那個不少大平國人向往的地方,也是破壞她家庭的那個小三柳綠茹待過的地方。

除了榮淵,沒人知道她有多麽不甘心,她之所以會遠遠離開,也只有榮淵明白,這個女人并不僅僅是為了逃避。以楚晴的倔強,盡管他常常出言奚落她,她卻絕對是越挫越勇的那種女人,只是她自己恐怕都沒有發覺。

“文躍和殷大鵬,我已經找到了!”那天,榮淵前來送行,悄悄和她說了這句話。

楚晴聽聞此言,十分驚訝,她以為他當初答應文珠兒幫人家找哥哥,只是應付了事,他可以保證文珠兒的安全,但怎麽也不至于跟賀少霆作對。可當她欣慰之後,接着追問原因時,榮淵選擇了沉默。

他沒有說他會保證救出那兩個赤星盟的人,也沒有透露半句關于赤星盟被捕的人數,以及賀家最近的動靜。

榮淵在楚晴眼裏,一如既往帶着謎,雖已認識三年,她卻從未揭開過那個謎,并非她不能接受這個男人,或許更多的是“不敢”。

她害怕,害怕自己又錯一次,因為了解而分手。這句話在她腦海中轉了又轉,她大概再也經不起這種情況再出現一次的打擊,而她上船之前,榮淵把從前在桂子林中時常敲打的那副三角鐵給了她,但楚晴揣是揣着,一次也沒拿出來敲過。

一個月的折騰,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楚晴慶幸自己不暈船,加上心裏一直想着事,時間倒是混得很快。

船到西海岸邊,要換小船入河,前往臨洵,楚晴也終于踏上了七箬國的土地,而眼前的一幕幕,頗令她感到新奇。

七箬人的穿着打扮,和大平國人完全不同。長袖短袖的什麽類型、紋樣都有,她去碼頭換小船的途中,看着到處來來往往的人,簡直眼花缭亂。更讓她吃驚的是,這裏的人跟大平國人說話雖然差不多,都能聽懂,用詞卻感覺不到什麽古味兒,甚至還有點前衛,除了“囧”啊、“雷人”啊之類太過先鋒的詞彙,七箬人說的話,就和現代人沒什麽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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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晴不禁心潮澎湃,老天爺啊老天爺,要讓人穿越時空,為什麽不把她直接送到這個超有親切感的國度,偏要把人送到大平國那種封建得不得了的地方啊!

親自來到這裏,她才發覺,原來柳綠茹那個小三,只帶了一點點七箬味兒,肯定沒學到這裏人的精髓,不過不知當小三,算不算是本事……

“喂,外地來的姑娘,是不是要坐船去臨洵啊!走這邊才對,你方向走反了!”

正在無比的好奇中,楚晴忽然被一人從後拍了一下背,轉頭一看,對方是個年齡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這姑娘一身紫色衣裙,不像一般的古代人,倒像極了她曾經在唐朝古裝劇裏看過的、突厥胡人的裝扮。窄窄的袖子,裙下有窄窄的褲腿,看起來十分精神幹練,擡眼望此人的容顏,楚晴不由得感嘆這姑娘的美麗。

她濃眉大眼,白裏透紅的臉兒,沒半點塗脂抹粉,卻似化了彩妝一般,兩條大辮子垂在胸前,後面還拖着十幾條小辮子,好像新疆的維族女孩啊!

“不是吧!你怕我騙你,以為我是人販子麽,你回頭朝那邊看看,看那船上有沒有挂着印着臨洵兩個大字的紫旗!”那姑娘似乎看出了楚晴的疑慮。

楚晴回頭,果見那邊的船上挂着一面面大大的、紫色鑲黃邊的旗幟,細看才發現,上面寫的是“臨洵”兩個字。只是,她又被狠狠雷了一把,那倆字若是不仔細瞧,能認出是“臨洵”嗎?這個國家的人,竟然寫字像畫畫,說有多花哨就有多花哨,暈菜。

“你要去臨洵,不如跟我一道吧!我就是那兒的人,正打算回家呢?”

那姑娘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楚晴一時之間愣住,握手禮,天哪,這裏的人連禮節都這麽現代,她是不是在做夢來着,而且不僅如此,那姑娘還更大方地、友好地做了自我介紹。

“我的名字叫黛宜,黛綠的黛,宜人的宜,咱路上同行,就當有個伴兒,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成,對了,看你的裝束,你是從大平國來的吧!你的名字是……”

“我叫楚晴,清楚的楚,晴天的晴!”楚晴伸出手指,在掌心比劃着自己的名字。

她直覺認為,眼前這個名叫黛宜的七箬姑娘,并不是什麽壞人。相反,這姑娘或許還能和她很投緣,也罷,她就當從前在現代的時候坐火車跟人聊天吧!路上有個人可以說說話,總比一路悶死的好,尤其是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

一路跟着黛宜上了去臨洵的客船,楚晴又發現一件新鮮事,這裏的客船比大平國的船開得快,速度起碼快了一倍,與其說這是船,到頗有點兒在現代坐那種剛上路的女司機開的、龜速汽車的感覺。

“拉好扶手,注意安全吧!這船雖然是逆流而上,但有時會突然一下很快的噢!”黛宜提醒着楚晴,那說話的口氣,令楚晴第一個反應便想起公交車上的售票員。

“那個……黛宜,我能問問,你在這兒是幹什麽的嗎?”

雖然楚晴自己也覺得,這樣問對一個陌生人來說很不禮貌,但好奇心的驅使,仍然讓她這句話脫口而出,好在黛宜确實與大平國的女子不同,毫不避忌什麽,直截了當地道:“我就是一到處游蕩的家夥,啥事都不用做,但啥事也都會一點點,可惜我會的東西,沒一樣精通,我自己都很無奈呢?”

“啊!那你平時就在外面游蕩,不用回家的嗎?你是那種……想環游全國的旅行者!”楚晴聽她這麽說,不由繼續猜測着,她本來想說“驢友”兩個字,又怕人家聽不懂,于是依然用了官方書面語言。

黛宜盈盈一笑,把一條長辮子甩到腦後:“家裏有什麽好玩的,我要待在家裏,悶都悶死了,還是外面的世界最精彩,說到這個,我們倆還真是有緣,五年前我就一個人去過大平國呢?你知道麽,我還去朝拜了那位誠武娘娘,聽過關于那位娘娘所有的故事,我們七箬雖然有一點點歷史,比起大平國來,卻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如你家鄉那樣博大精深。”

原來在七箬人的眼裏,大平國是“博大精深”的嗎?她怎麽一點也沒有發覺,楚晴這下可算是明白,為什麽中國人會向往外國的東西,其實,老外不也一樣對中國很好奇嗎?

“楚晴,你也是在家覺得太悶,才來到七箬的!”黛宜似乎對她的事也感到好奇。

“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吧!”楚晴沉吟片刻說。

“還有別的原因,難道是想……躲一些不想見的人!”對方很明顯猜到了,是個正常的女人,表情都騙不了人。

“你既然都猜到了,我還能說啥!”

楚晴無奈地一笑。

“黛宜,你成過親生過孩子嗎?”

“沒,你……是成過親、生過孩子的,唔,看你生的那麽水靈,還一點都看不出來呢?”黛宜面帶驚異之色,那表情都和現代女子格外相似。

“別美我了,我就是因為嫁人嫁得早,生孩子也生得早,現在後悔得要命!”

楚晴苦笑着,走到船頭,眺望遠處的風景,忽而轉頭看了看跟着她走來的黛宜。

“瞧你一副見鬼的樣子,我看你的年紀也和我差不多大了,難道都沒有喜歡過一個男人嗎?”

“喜歡又怎麽樣,其實我也不知道那種感覺該不該叫喜歡,當初游蕩到你們大平國的莆尾郡,和那人有過一面之緣,可我迄今為止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楚晴,第一眼的感情,一點也不真實,都五年了,我何必還去費神,被感情牽絆的滋味不好受,暗自想着一個人的滋味同樣不好受,現在這樣,我倒是過得逍遙又自在!”

黛宜笑得格外灑脫,楚晴陪笑着點了點頭。

暗戀的滋味,她不是不知道,早在她還在現代時,就暗戀過一個男孩子,是個名牌大學的大一新生,而那會兒,別說是父母管得嚴,就是學校,也嚴禁早戀,加上人家根本不認識她,她也沒有勇氣去認識別人,二人便一直沒說過一句話。結果,楚晴天天放學後,都會跑到那所大學裏去偷偷看那男孩,直到那男孩交到了女朋友,她方才死心。

而如今,她無法像黛宜那般灑脫,也無法像以往一樣,對男方徹底死心,她只是想讓莊仰哲知道,沒有他在,就算是她單身一人,也能過得很好,甚至比結婚時更幸福。

“不過呢?說是這麽說,我想再過幾年,我應該也會成親吧!家裏早已經給我物色好對象了,為了将來能過上最好的日子,能幫到家裏,我再怎麽任性,只要對方人品不錯,我不介意跟對方成親,至于我那個對象,長久以來還是了解的,我不會吃虧,這就夠了!”黛宜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剛剛還在回憶往事的楚晴頓時一怔。

搞了半天,原來這個七箬姑娘今後要結的是“政策婚姻”,楚晴仔細地打量着黛宜,這時,她才注意到黛宜身上穿的黑衣,乍一看只是式樣漂亮,細看方發覺,她那身衣裙,原來都是最上等的绫羅。

她猜測着黛宜真正的身份,這姑娘搞不好就是哪個官家或富商家的千金小姐,因為不喜歡被管束,不想循規蹈矩,便自然而然采用了離家出走、四海為家這種方法。她們倆要一直這麽在一塊兒,恐怕有一天,她會親眼目睹黛宜被家裏的人抓回去也說不定。

“你在想什麽?是不是認為我是離家出走的,在路上會不會被抓回去!”

黛宜竟奇跡般地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咧嘴笑道。

“放心,他們不敢抓我,否則我出來晃蕩好幾年,就沒這麽自由了,對了,楚晴,等晚上到了臨洵,你準備去哪裏落腳!”

楚晴心中驚嘆,這姑娘洞察力倒真強,簡直就和那只臭蝾螈差不多嘛,不知道上輩子他們是不是一個娘生的。

但這一刻,她自然也确信她的猜測沒錯,而自己的事,也沒必要隐瞞太多,她于是對黛宜道:“我認識一位叫巴伊的老大夫,在臨洵的仁心堂!”

黛宜一聽這話,猛一拍手:“搞了半天,原來你是要去找巴伊大夫啊!我跟他太熟了,我帶你去!”

當晚,船便行到了都城臨洵,這地方帶給楚晴的,無疑是一個接一個的驚喜。

她可算是知道,這裏的人為何偏愛坐船了,整個臨洵城,幾乎就是建在水面上的,除了船多,就是大大小小的石橋多,每座石橋造型不一,多姿多彩。

她只在電視裏見過意大利著名的水城威尼斯的風采,沒想到親眼得見“水城”,竟是比威尼斯更神奇的古風版威尼斯,怕是任何外地人到了這兒,都要驚嘆一句:nnd,這城市太牛了。

黛宜這個向導不是瞎蓋的,這水城中,蜘蛛網一般的水路縱橫交錯,就算她難得回家一次,都一點不會犯迷糊,沒過多久,她們就走過一座石拱橋,到了目的地,,仁心堂。

“郡……你是郡……”巴伊大夫正在仁心堂裏坐着打盹兒,聽外面有人叫他,一見是楚晴,險些沒驚得跳起來。

“巴伊大夫,三年不見,難得你還能認得出晴兒來呢?瞧我是不是瘦了,生得更俊啦!”沒等老大夫把“郡主”兩個字說完,楚晴一面圓謊,一面不停向他使眼色,她來到七箬國,本就沒人認識她,又不知道她穆親王府郡主的身份,即使黛宜不是壞人,她也不想透露這一點。

“啊!是啊!晴兒生得更俊了,呵呵,呵呵!”巴伊大夫還好反應夠快,沒引起黛宜的懷疑。

楚晴暗暗松了口氣,一面把那封裹了又裹的信從袖子裏掏出來,交到大夫手中:“這是我爹寫給你老人家的,你看這兒方便讓我暫住不!”

“嗨,既然是令尊的意思,哪有不方便的,小蓮,去打掃一間屋子,給這位姑娘住,她可是我這兒難得的稀客啊!”

老大夫沖廳堂裏喊了一聲,裏面出來個小丫環,應聲便去打掃客房,等那小蓮去了,老人轉過身,望了望黛宜,似乎有點好奇,她和楚晴是怎麽認識的。

黛宜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麽,沖他做個鬼臉:“懷疑麽,我又沒有拐賣楚晴,是她說要來找巴伊大夫你,我就好心把她送過來了,我天生熱心腸,可不是你看過那些有心病的病人,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跟我提讓我回家去的事,前次你說我爹病了,我娘病了,你以為我還會上第三次當啊!笑話!”

巴伊大夫擠擠鼻子:“信不信由你,這回可不是你爹娘病,是你哥哥病了,我前天才給他開了兩種小藥片,你最好回去一趟,和他好好說說,讓他別再抽煙葉子。年紀輕輕的就抽那種煙,不是我咒人,命都會縮短十年呢?但我即使勸他,也勸不了,你該知道,他那抽煙的毛病,都是因為你離開才染上的,表面上的病,我可以治,他心裏的病,我治起來就難啰!”

結果,黛宜向楚晴撂下一句“知道你在這兒了,改天來找你玩”,便匆匆朝水邊停靠的小船處奔去,楚晴弄得一頭霧水,本來她還在為黛宜的熱情有點小感動,這姑娘卻去得如此匆忙,她連聲謝謝都沒來得及說,這到底是什麽狀況呀。

“大夫,黛宜她……到底是什麽人,好像跟你很熟啊!”楚晴拉了拉在一旁看信看得津津有味的巴伊大夫。

巴伊大夫把信揣好,笑道:“你說黛宜呀,她的來頭可不小,不過在七箬這個地方,只有進過王宮的人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我也只跟郡主你一人兒說了,她是國王的小女兒!”

“國王的小女兒,那……她不就是公主了?你明知道她的身份,還跟她那麽随便……我暈,你們簡直就像是老朋友嘛,跟她說話,我都看不出你六十多歲了,唔……”

楚晴又是詫異又是震撼,這個國家的制度,是不是君主立憲啊!但說到君主立憲制的國家,也不會這麽沒規矩吧!雖然她真的比較喜歡這種不分等級的感覺。

“很奇怪吧!七箬這地方,還真就和你們大平國不一樣,王室子弟跟百姓們和樂融融的,如果沒人犯下大罪,就不會受到懲罰,王爺讓你來這兒,算是來對了地方。聽說如今大平國到處抓亂黨,還是表面上安寧,底下動蕩那模樣,我回家之後一直琢磨着什麽時候才能再過去行醫,如今這情形,看來等個十年八年的,我都老得走不動了,也沒法去得成噢……”

“難怪,不過我也不建議你再過去,我現在是超沒心情回去,能在這兒住上多久,就住多久吧!既然這兒人人平等,你就別跟我客氣,瞧着你這醫館裏只有幾個丫環和家丁,我來幫你做點兒雜務什麽的,至于賺來的錢,就當付你房租!”

楚晴如此說着,見老大夫要拒絕,直接伸手堵住他的嘴巴。

“別拒絕啊!我這人就這性子,你要跟我客氣,就是瞧不起我!”

巴伊大夫差點被捂得喘不過氣,終于使勁點頭答應,于是楚晴自告奮勇要做醫館的“顧問”,在現代,電視上打廣告的那些民辦醫院就是有着這樣一種職位,有優質的服務,才會搶了國家醫院的飯碗。

可第一天“上班”,楚晴全沒料到,這天走進醫館的第一個患者,竟是許久未見的榮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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