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哀莫大于裂舊痕

鶴平的冬天,天空飄起了片片雪花,京城的大街上,似乎少了一個楚晴的存在,少了逐夢俱樂部,加上沒有“亂黨”在掀起風浪,反倒顯得毫無生氣。

中宮殿前的花園中,盛開着淡黃的臘梅,皇後司馬氏裹着貂皮冬衣,獨自站在一棵最大的臘梅樹下,凝視着枝頭朵朵小花,遲遲未曾将視線移開,她手中攥着一條絲帕,卻沒有人知道,她攥得有多麽緊,除了她自己,已沒人記得,兒子出生的那年冬天,也是個臘梅盛開的時節。

相反的,文妃賀少雯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天,被哥哥賀少霆送入了皇宮。

那年,皇上正好下達了選妃的聖旨,司馬皇後本來物色的一位忠臣之女,當天被告知染上怪病,進不得宮,賀少雯以青春的年紀、芙蓉般俏麗的容顏,豔壓群芳,并在那天的酒宴上彈出一手好琵琶。

皇上向來喜歡懂得才藝的女子,賀少雯幾乎是在一瞬間便圈住了已過不惑之年的皇上聖心。第二天一早,皇後便被皇上告知,給賀少雯下達後宮牒紙,直接封為正三品文嫔,自此,文嫔便受到獨寵,兩個月後便懷了身孕,一下子晉級為正一品文妃。

也許是皇上發現自己太過寵愛文妃,冷落了皇後和其他妃嫔,于是寵愛文妃之外,也開始“雨露均沾”,在文妃生下皇長子智博的第二年,宮中起碼有七八位妃嫔懷孕。然而,她們卻離奇地一個接一個小産,或是胎死腹中,即使有幸生下兒子的,小皇子也接連有三位不足月便夭折。

那一年,皇後也剛好懷了孕,可是?她比其他妃嫔都更害怕,怕自己生了兒子,也會遭遇不測。

跟随皇後的宮人們,一直在秘密調查文妃,因為在皇後看來,文妃一向心術不正,每次定都是她耍的花樣,可自從第一位妃嫔小産開始查起,直到皇後即将臨盆,也沒有任何人找到文妃害人的證據,于是,皇後只好自己想辦法保護她即将出生的孩子,還好,由于她和她身邊伺候着的宮人們都異常小心謹慎,沒出過什麽差錯。

“這皇嗣生下來,如果是位公主,必定不會遭罪,但如果是位皇子,就把他先換給穆親王吧!聽說穆王妃也要臨盆了!”這是皇後的父親肅國公司馬灼想出來的辦法,那時候,他們都祈禱着穆王妃能生個女兒。

但就在司馬灼決定這件事的第二天,穆王妃還未到産期,卻傳來另一王室宗親福親王謀反、被皇上下旨滿門抄斬的噩耗。皇後驚得動了胎氣,提前臨盆分娩。

皇後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她眼看着母親抱走兒子,說是已經換了個女孩來,當做她生的小公主,她一時間哭得傷心欲絕、肝腸寸斷。

“娘娘,您又在想他了,別擔心,那邊每年會有密信送過來,不都說他只是身子骨不大好,但過得卻很好,不是嗎?”身後站着的,是陪皇後嫁進宮的方嬷嬷,當年偷龍轉鳳的事,下人中除了她,無人知曉。

皇後幽幽地嘆了口氣,拉起先前放下的面紗,轉頭望向方嬷嬷:“為什麽本宮還不能和他見面,二十八年,都已經二十八年了,本宮明知世上還有那樣一個親人的存在,卻遠隔千裏,連他長得什麽樣都不知道。方嬷嬷,你到底明不明白,當年本宮決定做出那樣的事,有多麽後悔!”

“可是?如果不那樣做,您又能如何呢?”

方嬷嬷無奈地搖搖頭。

“文妃的狠毒,您不是沒有嘗到過,就算她得知您生的是位公主,也在您洗面用的絹帕上塗着□□,您的臉才會變成如今這個滿是消退不去的麻疹的模樣,再也得不到陛下的寵幸。仇不是不報,而是時機未到,此時您必須更加沉得住氣才行!”

“你說得對,本宮确實不該經常對你提起那件事。雖然只有天知曉,但長此以往,難免會露出些蛛絲馬跡,本宮不能還沒等到時機,便親手害了那可憐的孩子……”皇後深深呼吸着清冷的寒氣,似乎在用那種寒冷提醒自己,一定要等到最後。

雪漸漸大了,方嬷嬷扶着皇後,正準備回宮攏上火盆,卻聽得宮女來報:“皇後娘娘,威靈王殿下前來問安,請問娘娘之意如何!”

“讓他進去中宮殿見本宮吧!不用回絕!”

聽到皇後的意思,那宮女福了福身子,往中宮殿外退去。

方嬷嬷湊到皇後耳邊,低聲道:“娘娘,威靈王殿下自從被皇上收為義子以來,幾乎每隔七、八日都會前來中宮殿向您請安,表面上看來,他的确不像那些趨炎附勢、不懂規矩的宗親晚輩,在文妃獨寵時還願意前來探望您,但那個人,您卻也不得不提防。您該清楚,威靈王殿下之所以能成為皇上的義子,除了他本身能幹之外,還有賀家在背後推波助瀾。”

皇後只是微微點頭,她看得出那個年輕人絕對不簡單,但其目的,她卻也能感覺到,榮淵接近她,并非心術不正。相反,和這個義子聊天、下棋,無疑給寂寞孤單的她增添了一絲樂趣,有時她竟莫名覺得,榮淵能讓她偶爾找回兒子還在一般的感覺。

“兒臣榮淵見過母後,給母後請安!”随着一個低沉略帶渾厚的男聲在不遠處響起,皇後回頭,見榮淵已經站在中宮殿門前,不管衣裳材質如何更換,仍是那一抹黑色。

“還是淵兒孝順,不過七日便要來這裏問安,若是沒有你在,本宮大概要悶死了吧!”

皇後微笑着擡手示意,讓他進殿,坐在自己左首的椅子上,又對方嬷嬷揮了揮手,方嬷嬷吩咐宮女拿來棋盤棋子。平素榮淵前來中宮殿,總愛和皇後對弈一局,今日也不例外。

“方嬷嬷,你帶着宮女們下去吧!你明白的,本宮不喜歡對弈的時候有人在旁,那樣,本宮無法集中精力!”

方嬷嬷應聲告退,榮淵便将盛裝黑子的棋盒雙手放到皇後面前:“請母後先行!”

皇後擡起頭,瞅了他一眼:“淵兒,你來中宮殿和本宮對弈,不是一日兩日了,應該懂得本宮的習慣,本宮下棋向來是猜先,絕不喜歡由晚輩來讓先,說吧!你此番這般做法,是否想請求本宮什麽事,又不好開口!”

“果然,兒臣那點小心思,向來也瞞不過母後的慧眼!”

榮淵望望四周,确定沒有隔牆有耳,悄悄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盒,遞到皇後手中。

“不知母後是否認得這件東西!”

皇後打開錦盒一看,只見盒子裏放着一塊紫金色的貓眼玉佩,已然吃驚,她顫抖着指尖拿起這塊稀世珍寶,細瞧上面的字跡,榮淵分明聽見她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母後,您沒事吧!莫非您……果真認得這塊玉佩!”榮淵連忙扶住她的身軀,卻感到皇後顫抖得越發厲害,那呼吸聲中、那臉上肌肉抽搐的表情裏,夾雜着些許驚恐。

“淵兒,本宮問你,這塊玉你到底從何得來,你……你到底是誰!”皇後強打起精神,緊張地拉着榮淵的衣袖,榮淵是聰明人,她卻也一點不笨,拿出這塊玉時的一瞬間,她就明顯地在他眼中看到一種充滿渴望的表情,他想知道些什麽?而且,那種眼神,絕非是查探,而是對一個關于自己的重要問題,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母後認得這塊玉佩,對不對,它是大平國王室邢家的稀罕之物,對不對,姐姐告訴我,這塊玉佩是她撿到我的時候,從我當年的襁褓中找到的,我自從拿到它之後,一直明察暗訪,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但始終不知該從何入手,如果我是王室中人,我何以會在嬰兒時就被丢棄在外,莫非我親生的爹娘犯過重罪,留我不得!”

榮淵此刻眼中流露的迫切,便是他自己都能發覺,恐怕從未有過。

“母後,兒臣看得出,這宮中除了您之外,兒臣根本連可以賭上一把去信任的人都沒有,這才來向您冒昧詢問,兒臣也看得出,母後忍辱多年,定是知道王室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既然您認得它,請您告訴我答案,好不好!”

皇後倒抽一口氣,定了定神,道:“淵兒,你不要逼迫本宮,不是本宮不肯告訴你答案,而是這塊玉佩,你要盡早讓它消失在這個世上!”

“為什麽?難道我親生爹娘,真是王室的罪人,如果我不讓這塊玉佩消失,是不是會招來殺身之禍!”榮淵越發覺得,他的猜測十之八、九是正确的,除了這個,他想不出皇後為何要如此驚恐的其他理由。

“你真的想知道!”

皇後沉默了良久,也猶豫了良久,才重新擡眼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榮淵,終于坐到棋盤前面。

“二十八年前,文妃受到陛下獨寵,賀家借勢把持朝政,當年的皇上凡事只相信賀家的戚臣,全然不顧忠臣們的谏言,不僅引起了諸多大臣的不滿,也引發了王室宗親與賀家之間的敵對。

“因為被賀家排擠的大臣們要勸誡陛下,已經毫無希望,便只能寄托在宗親身上,希望與某幾位親王聯手,打擊賀家,于是,他們首先就選擇了諸親王中與陛下最親近、又最是一腔熱血的福親王。

“可誰知當年年紀尚輕的賀少霆已是狡猾多端,更勝過其父和其妹文妃,也是後來,本宮才知曉,當日正是此人早向各家親王府中派出細作,察覺了福親王的行動。于是,福親王反倒被賀家所害,冠上謀反罪名,令陛下勃然大怒,一氣之下不顧兄弟之情,将其滿門抄斬。”

“莫非這塊玉佩是……”榮淵猛然猜到了什麽。

皇後輕輕地點點頭,落下一顆黑子:“沒錯,這塊玉佩就是當年本宮賞賜給福王妃的。”

榮淵聽得此言,簡直如同遭遇晴天霹靂般震撼,他卻只能繼續佯裝下棋,咬緊牙關故作鎮定:“母後,難道……我就是福親王的兒子,是賀氏一門害死了我所有的親人,我……我竟然一直蒙在鼓裏,還為自己的仇人做事,即便做了陛下的義子,也在和仇人合作!”

他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雖然從榮漣那裏拿到這塊貓眼玉佩之時,他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但真正得到這個最壞的答案,他只感覺渾身上下甚至指尖發梢都在劇痛。

“淵兒,本宮看得出,你的本質并不大奸大惡,所以才決定告訴你這塊玉佩的來歷,本宮也一度以為,當年福親王被誅滅滿門,他才出生不久的幼子亦遭到了毒手。如今見你帶着這塊玉佩來到本宮面前,雖然一時難以接受,卻終究無法抹滅這個事實。福親王死得冤枉,本宮好容易得知他還有一線血脈,實在不忍無辜的孩子再一次去送死,你明白嗎?”

皇後的頭半擡半垂,強忍着眼眶中的淚水,硬生生咽入了喉嚨。

夜,靜得可怕,榮淵獨自坐在窗前,盯着一盞昏黃的燭火,仿佛一雙眼睛都失去了眨動的功能。

他本不是個遇事就會逃避的人,而自從從宮中回來,他腦海中卻再次浮現出了一個人的容貌,那是如今不知道過得好不好的楚晴。他從不曾理解,楚晴遇到一些事情,為何那樣愛逃避,為何女人連那種程度的一點壓力也承受不住。可此時此刻,他似乎終于明白,有些壓力對人來說,根本已不能用壓力來形容,那是一種揪扯,是一種冰火兩重天般的煎熬。

福親王的兒子,他竟然是背負上謀反罪名的福親王的兒子……那麽,他從小到大所做的一切,皆是為自己的仇人辦事,難怪每次對付別人。雖然出手夠狠,午夜夢回中,仍會時常感到良心不安,原來,歸根究底的原因,竟是如此嗎?榮淵對着燭火,不自覺地露出一絲苦笑,接着,依舊無言,靈魂與空虛,猶如漸漸在合二為一。

“金石,你在外面嗎?”忽然,他朝着門外喊了一聲。

金石是威靈王府的侍衛長,也是他的近身侍衛,這個忠心不二的下屬,是他在東海莆尾郡時結識的,跟在他身邊的所有人,真正能唯一信任的,就只有他一人。

“殿下,夜已經深了,為何還不歇息呢?”金石走進來,一面躬身候命,一面勸主子保重身體,榮淵不是沒有這般異樣過,只是這一次的異樣,連金石也感到有些許不安。

“別管我想不想歇息,我且先問你,我交代你辦的事,到底辦妥了沒有!”榮淵絲毫不在乎金石的關切,他只想知道他所要知道的一切,不僅僅是關于自己身世的秘密。

金石走到他身邊,在他耳畔低聲道:“殷大鵬已經由我們的人成功送到青澱郡,在七箬與大平國海域交界處的島上做小本生意,文躍也和他妹妹珠兒一同去了那裏,只是為了避人耳目,店老板是屬下在當地親自安排的人,這一次,他們倆算是沒有性命之憂了!”

“很好,你為我立下一功,我會重重賞賜你,不過,那個秘密抓捕亂黨,和賀家搶奪要犯的家夥,你有查到嗎?”

“屬下……屬下不知道該不該對您說!”

“金石,很少見你說話吞吞吐吐的,莫非那家夥來頭不小,但你遲早不都得說麽!”

“那個,是……莊賢王!”

“莊仰哲!”

榮淵雙手指尖頓時一顫,起初像是萬分驚訝,接着卻冷笑起來。

“原來我那賢弟還真不是省油的燈啊!表面答應為賀家提供亂黨的線索,私底下偏偏自己抓捕亂黨,讓賀太尉找都找不着,我看要是楚晴還在鶴平,知道姓莊的暗地裏做這種勾當,那個傻女人會怎麽樣呢?或許她會崩潰到半死不活吧!”

“殿下,我們……要對付莊賢王嗎?”金石試探着問了一句。

“不,亂黨任由他去抓,反正他喜歡跟賀太尉鬥,我還省了不少心思,不用再去明察暗訪,打入王室中人內部,查那群亂黨的幕後主使者!”

看着榮淵展開了折扇,金石懂得了他的用意:“屬下明白了,今後若有賀家人問起,屬下只說莊賢王有些許嫌疑,證據還在尋找中,賀家人一定會比我們更着急,而殿下您可以坐山觀虎鬥,這便是您鞏固您威靈王地位的最好時機!”

“真沒想到你會約我上這裏來,不知這次,你又想玩什麽花樣呢?我可先告訴你,最好別浪費我的時辰!”

莊仰哲或許做夢也沒想到,榮淵這種經常“做賊”的人,尤其是在楚晴走了之後,應該更“心虛”才對,竟會意外地約他身穿微服,去京城中的客棧飲酒。

榮淵舉起酒杯,兩只單眼皮的眼睛望望莊仰哲,忽而眯成一條縫,發出低低的、冷冷的笑聲。

他從一開始,就鄙視着這個男人,他原本以為,自己對莊仰哲有敵意,只是因為兩人共同愛着一個任性的楚晴,而認識此人越久,他越發感覺到,事實并非如此。是莊仰哲那種屬于典型王室子弟的清高,讓他覺得不舒服,而且這清高的背後,還有極其陰暗的一面,連最愛的女人都可以隐瞞的一面,楚晴與此人迷戀權勢的野心相比,或許都只能排第二。

“賢弟的氣色最近真是好了不少,即使是嚴冬,還紅光滿面,看來茹夫人只進門數月,卻能帶給你如此之大的喜氣,這樁親事才真稱得上佳偶天成!”

“你竟敢諷刺我!”

莊仰哲雙眉一豎,酒杯磕在桌子上,酒水濺出幾滴,他俊逸的面龐随之變作黑沉沉的顏色。

“榮淵,我真的很想你馬上在我面前變成一堆灰燼。有你在這個世上一天,我便追不回晴兒。你知不知道,我無時不刻都在想着一件事,就是你從這世上永遠消失!”

“是嗎?所以,你就在賀家還沒抓到某些亂黨之前,搶先一步下手!”榮淵冷冷一笑,眼中透射出兩道電一般的光芒。

莊仰哲心中不禁打了個寒噤,頓時睜大眼睛,勉強壓低聲音:“你到底都知道些什麽?”

“你默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我是看在楚晴的面子上才對你好言相勸,趕緊收手吧!就算你有那種實力,你也鬥不過賀太尉,否則,你就不會被我查到,你在私下裏幹那種勾當!”

“姓榮的,你!”

“莊仰哲,你沒資格教訓我,也沒資格跟我談任何事!”

榮淵展開折扇,一陣風扇到對方臉上,莊仰哲頓覺寒冷刺骨。

“我告訴你這件事,是我的決定,但聽不聽人勸,卻要你自己去決定。我最後贈你一句,倘若你再繼續做那些本不該由你去做的勾當,莫說追回楚晴,她只會離你越來越遠。你要明白,你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有些事楚晴可以容許我做,卻永遠不容許你去做,你若不信,就等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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