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9.009

009

唐婠在清輝閣的偏殿一住就是大半個月。

除了剛入宮那天,後十幾日,皇後再也沒叫過她入殿侍疾,兩人同住一處,甚至連見面的機會也很少。

寥寥有幾次碰面,是因為外頭天氣放晴,皇後被宮人們攙扶着出門走動,但呆不了一刻鐘,她又折回了殿內,回去時走一步歇三步,顯然身子骨已虛弱得不成樣子了。

唐婠便沒能和她說上話。

人在宮中消息閉塞,這好些天,唐婠對宮外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也對自己何時能出宮一無所知,偶爾有幾次想要向負責侍奉的宮人打探,卻都被不輕不重地打發了回來。

碰壁的次數多了,唐婠難免生出點焦躁情緒,實在不懂皇後這一出究竟是何用意。

不像是侍疾,倒像是單純地想把她弄進宮裏住一段時間——雖然唐婠也不清楚,這“一段時間”到底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算算日子,還有一個月就是除夕了,也不知淳兒是否順利地抵達了岷州,有沒有見到她爹和周叔叔他們……

唔,或許會在路上與她爹錯過?

如果今年她爹打算進京,那麽十日前就該從岷州動身,然後,再過五日抵京,修整半月,入宮赴宴……

唐婠正掰手指頭計數,掰着掰着,她的動作逐漸慢下來,腦海中倏地閃過什麽。

……不對!

為何她爹一定要入京?

謝家剛在京城落腳便出了事,如今的岷州勢力之中,應當是人人自危,假使她爹足夠薄情,完全可以不管謝家的死活,推拒赴宮宴,先躲過了這一劫再說。

至于之後的舊部寒心、根基動搖之事,雖危難,卻不見得毫無轉圜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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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這節骨眼上,皇後将她召進宮,困在了眼皮子底下……這便等于,把她也作為了一件迫使她爹入京的籌碼。

一個謝善文的分量也許不夠。

那麽,再加上她呢?

想通這一點,唐婠瞬時驚出了一身冷汗,整個人趴在茶案上恍惚了好一會兒。

恰逢午時,偏殿門“吱呀”開啓,宮人們動作利索且輕盈地走進殿內,傳膳布菜。

宮中的人在吃食上從沒虧待過她,唐婠眼見着那一碟碟鮮美可口的雞鴨魚肉流水似的端上桌,心裏只覺瘆得慌。

她好像被無數顆心眼子包圍了。

偏偏她自己還遺傳了她爹那大老粗的腦袋,連親哥的一半聰慧都比不上。幼時親哥背書她捉狗,親哥練字她攆雞,她爹男人帶娃,作風囫囵豪邁,見狀不僅不斥責,還叉腰驕傲地說,他養的姑娘頗有他當年的風範!

想到這裏,唐婠深深地覺得,也許不是她天生缺心眼,而是她的心眼子全被她那寵溺無度的老爹磨沒了。

唐婠鼻子莫明地有點發酸,扯住布完菜,即将退下的一名宮人的衣角,舉頭便問:“女官姐姐,這些日子相處,我知你最是心善,你能不能告訴我,我什麽時候才出得宮去?”

那宮人頓時一驚,“噗通”跪下。

“郡主此言真是折煞奴婢了,可是宮人們有哪一處伺候得不周到?”

唐婠心煩意亂地撒開手:“沒有,你們很好,我就是想家了。”

宮人遲疑片刻,道:“郡主雖住在清輝閣,卻也未被禁足,用了膳,或許可以沿着掖池散散心,看了美景,心情總會開闊一些。”

她現下的心情,哪裏是賞景能排解的?不過這位女官肯如此開導她,大約已經逾越了本分,她若再多問,說不定會連累人家。

說到底,清輝閣主事的還是主殿的那位皇後娘娘。

唐婠心中有了成算,擠出笑容,朝跪地的女官伸手,“好了,你快起來吧。”

宮人慢吞吞搭着她的手起身,看了她兩眼,最終褔身告退。

空曠清淨的殿內,燒紅的銀屑碳發出猶如玉裂的聲響。

唐婠實在沒什麽胃口,潦草動筷填好肚子,系上披風,揣起手爐,昂首便跨出偏殿,朝皇後所居的主殿走去。

一路行至主殿門前,卻見那鎏金的大門正緊緊閉合着,門口值守的宮女見了她,連忙褔身行禮,“郡主。”

唐婠颔首:“我要見皇後娘娘。”

值守宮女面浮訝色,穩穩神後,解釋道:“郡主,真是不巧,娘娘她用過午膳便歇下了,這會兒怕是不能見您。”

唐婠不太意外,又問:“那皇後娘娘午睡一般什麽時候醒?”

“這……”宮女猶豫着道,“不太好說,娘娘午睡沒個固定時辰,有時候一個時辰便醒了,有時候能睡到日落。郡主,外邊天冷,您要不還是先回偏殿吧?”

“不了,我就站在這兒等。”

見唐婠端着手爐,架勢仿佛真要在這兒紮下根,那宮女有些慌神,和一同值守的同僚互相交換了個眼色。

但她們終究在清輝閣中伺候了多年,很能沉住氣,一時也沒再多說什麽,既不通報,也不放她進去,就任她站在階下。

唐婠早在出門前就做好了硬熬的準備,這會兒也不着急,百無聊賴地杵在那,望望天,看看地,賞賞花草。

她還想起了此時應該身在靜水巷家中的溫亭玉。

入宮前,他曾叫住她,對她說了兩句沒頭沒尾的話。這些天來,她把那兩句話翻來覆去地琢磨,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

皇後打的如意算盤好歹有跡可循,但唯有溫亭玉……她是真的摸不透。

等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地盤問他。

唐婠正望着檐角出神,忽聽得“吱”一聲,主殿門打開了一條僅能容納一人通過的窄縫,甘嬷嬷從那裏頭走了出來。

“郡主,您這是做什麽喲?”她拾級而下,款款來到唐婠身前,面含擔憂道,“這天兒怪冷的,趕緊回去吧,若是有什麽話,您只管告訴老奴,待娘娘醒了,老奴自會代為通傳。”

唐婠:“甘嬷嬷既然來了,那我就直說了。”

甘嬷嬷:“嗳,郡主有話盡管說。”

唐婠:“我要出宮一趟。”

是“出宮一趟”,而非“出宮”,言下之意,她還會回來。

唐婠已經想好了,皇後既然要拿她做對付她爹的籌碼,自然不會輕易地放她走,所以“出宮”的要求不能提。但在此之下,稍稍松動一點的“出宮一趟”卻還可以商榷。

“甘嬷嬷,我和我夫君成親以來,從沒有分開過這麽久,我實在是想他。而且你也知道,他身子不好,昨晚上,我做了一宿噩夢,夢見他高燒不退,整個人都燒糊塗了……”

唐婠說着,伸手揉了揉眼睛,悄悄将眼角肌膚搓得紅通通地,執起甘嬷嬷的手,用力握緊,“甘嬷嬷,我這心裏是真的害怕,我就想去看他一眼,他若無事,我也能安心了。”

甘嬷嬷一只手被她捏得生痛,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勉強堆出個笑:“郡主與溫家公子情深義重,老奴明白,這樣,郡主先放寬心,待娘娘醒後,老奴一定會一五一十地把話通傳給娘娘。”

唐婠猶不放心:“那你千萬要記得。”

“這是自然。”

甘嬷嬷咬牙把手抽出來時,手背已是殷紅一片,回殿的一路,她一邊挼手,一邊還暗忖道:這武昌郡主真不愧是南蠻之地生養的野丫頭,手勁非尋常姑娘可比。

她哪裏知道,唐婠為了故意作弄她,雖表面不顯,暗地裏卻卯足了九牛二虎之力,眼下已然躁出一身熱汗。

手爐是用不上了。

唐婠彎腰把手爐放在腳邊,人并不打算走,就立在階下和值守的兩個宮女幹瞪眼。

又過了大概半個時辰,清輝閣外突然匆匆行來一名頗為面生的宮人。

那宮人徑直掠過唐婠,來到廊中,同值守的宮女耳語了幾句。宮女聽過她的話後,臉色亦有變化,轉身推門,步入殿內。

唐婠想伸頭往主殿裏張望,殿門卻“砰”地關上了。

“……”唐婠抿唇微笑。

沒關系,她繼續等。

出乎意料的是,那進門通傳的宮女很快就出來了,跟在她身後一同出現的,還有甘嬷嬷和另兩個神色精明的老嬷嬷。

“郡主。”甘嬷嬷領着人走到她跟前,語氣沉緩地道,“方才宮外傳來消息,說溫公子昨夜生了一場急病,今日人便昏迷不醒了,皇後娘娘體恤郡主思夫心切,特意撥了兩位嬷嬷與郡主同去照應。”

說着,又似有感慨,“原本聽說夫妻間心有感應的傳聞,老奴還總不相信,這回算是見識了。”

而唐婠早就愣在了原地。

溫亭玉……昏迷不醒?那些噩夢什麽的,全是她随口胡謅的呀,怎麽會烏鴉嘴到成真了?

成婚這一年,溫亭玉雖然體弱,也發過幾次燒,但從沒有一次的情況像現在這麽嚴重……她不在的這段時間,他究竟去幹了什麽?沒有好好喝藥嗎?還是沒有及時添衣裳?

早知那天臨走前,她該揪着他的領子狠狠叮囑幾句的……管他哪裏奇怪哪裏神秘,她該叮囑幾句的……

唐婠只覺得手腳冰涼,心中湧起一陣一陣的窒息感,渾身上下都空蕩蕩的沒有着落,這下不用手搓,眼眶是真的紅了,也不管什麽皇後什麽嬷嬷了,提起裙擺便撒腿往淩霄門的方向跑。

“郡主!郡主等等!”

“還有兩位嬷嬷與你同去!”

“哎喲怎麽就這般着急?郡主慢一些!”

“郡主……呼……老奴去太醫院……呼哧……請太醫為,為溫公子診治……呼哧呼哧……稍後就到……呼呼……郡主莫急……”

甘嬷嬷着急的喊話聲被風裹着,起初還勉強地綴在身後,但沒出幾息,便斷斷續續地散了。

她追不上唐婠。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即使放眼岷州,也沒幾個姑娘能追上唐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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