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1.011

011

“我名顧英植。”他說。

唐婠愣了下。

顧姓……

天下姓顧者千萬,唯一特殊的是,這個姓氏是前朝國姓,自然,也是當今南業朝的國姓。眼前之人,顯然不是那千萬普通的顧姓人,那麽,就只有前朝遺脈這一種可能。

前朝末年,皇嗣凋零,又因為戰亂動蕩,活下來的後嗣更加稀少,僅僅只剩兩人:一為前朝末帝的胞弟康王、如今獨攬大權的南業攝政王,二則是——

昔年朝顏皇後拼死誕下的太子,如今南業朝那位終日纏綿病榻、深居簡出、形同傀儡的……少帝。

唐婠呆愣愣地與他對視。

他站在血泊旁,只簡單披了一件白色外袍,袍擺沾地,血水沿布料紋路蜿蜒上爬,好似開出了一朵一朵靡豔的紅花,但他視若無睹,琥珀般的眼仁平靜地望着她。

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怎麽會來到大寧都城?

一國君主深入別國王都,不提國內朝政該如何安置,就是自身所擔的風險,也非尋常人能比拟……可他不僅來了,還蟄伏于此地兩年。

他到底在圖謀什麽?

唐婠記起兩年前的初遇,記起連日來驚心動魄的樁樁件件,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面前這個人給攪成了一團淩亂的麻線,使她腦子疼得嗡嗡作響。

她不由後退半步,撐住手邊的花臺,才勉強立穩身子,但花臺擺晃的餘波震落了放置其上的青瓷花瓶,頃刻間,只聽一陣刺耳的“嘩啦”聲,青瓷瓶身便分崩離析,碎裂四濺。

唐婠苦苦硬撐的理智也在這一刻碎裂,她身體止不住地顫抖,紅着眼眶質問道:“你想做什麽?你要對我爹做什麽?你是打算殺了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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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架旁的人身形動了動,好像要走過來。

唐婠一驚,便想後退,可身後就是花臺,實在無路可退,她慌忙啞着嗓子大聲喝止他:“別動!”

顧英植的腳步便頓在了原地。

她的模樣當真是狼狽極了,泛紅的眼中潤着一層水色,驚慌、忌憚、無措、痛苦……各種情緒交雜在眼底。

他對這樣的眼神并不陌生,甚至比這更絕望痛恨的咒罵,他也曾聽過不少,從前他并不覺得有什麽。

世間之人總要被情和欲所奴役着,若說區別,也無非是被奴役程度深淺的區別。因愛生恨,因恩生怨,因期望而失望……這些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也正因如此,人心才可被猜測、可被利用。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輕聲開口:“鎮南王的性命于我無用。”

“……真的?”

他凝眸望去,那雙眼亦定定地看着他,緊張懷疑之色直白得不加掩飾。

不知為何,他心底突然微微、微微地生出一絲異樣來。

但他很快便把這縷異樣翻手壓了下去——就如同這兩年間的許多次異動一般,起初還會心覺驚訝,到如今已可以做到波瀾不驚地接受了。

“我所謀取的,是這天下歸一,為此,必須要拿下岷州。”

他緩緩說道,“鎮南王唐宏章在岷州盤踞二十餘載,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若硬攻,對南業損耗太大,只能智取。我知寧帝對唐宏章早有猜忌之心,若要除掉他,只需借刀殺人即可,但這麽做并非上策,沒有唐宏章,還會有第二個鎮南王,只要岷州存在一日,鎮南王的位置便不會虛懸。”

“最佳之計,是策反。”

“不過唐宏章為人愚忠,尋常威逼利誘之法不見得奏效,唯有抓其軟肋,方可一擊制勝。”

唐婠滞緩地攥緊桌角,一字一句問:“所以,這次謝家的事,也和你有關系?”

“只是挑撥誘導罷了。”顧英植道,“如果寧帝沒有鏟除鎮南王一脈的心思,這幾年,我在他身邊埋的幾顆棋子也不會起作用。”

唐婠抿了抿唇,心知自己沒辦法反駁這話。對于寧帝的多疑性子,她深有體會,因此在謝家出事的那天,她只以為是寧帝的屠刀終于對岷州舊部落下了,卻沒懷疑過,在他背後,還存在着一只暗中操棋的手。

而那只手,竟距離她如此之近。

唐婠晃了一瞬神,片刻後,目光重新聚焦在對面那人的身上,繼續艱澀發聲:“那,你與我成親……”

“是為了将你留在京城。”

顧英植坦誠道,“倘若只以謝家為餌,分量太輕,唯有把你時時刻刻置于寧帝的掌控之中,關鍵時候,才能讓鎮南王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危迫感。”

“我欲磨去他的傲骨,便只有先令他陷入走投無路之境,再施以援手。”

“恰好,那時我早有前往寧京城的念頭。南業王都與寧京城遠逾千裏,消息一來一回便要耽擱不少時間,兩年前,南業的局勢已經十分穩定,可寧京的棋局還處在錯綜複雜的中盤,兩相權衡之下,我便選擇深入寧京,如此,又順勢與你相識。”

憑他的本事,想要獲得什麽人的喜愛,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比如十八歲的唐婠,就很輕易地落入了這個圈套。

整整兩年時光,絲毫未曾察覺。

如果不是他主動暴露,她又會被欺瞞多久?

唐婠覺得腦子一抽一抽地疼,胸口也沉甸甸的,有點喘不上氣,她不再看他,扶着桌腳慢吞吞蹲下身。與此同時,腦海裏卻不受控制地回憶起許多從前的畫面。

他們一起登山,一起賞雪,一起躲在被窩裏互相取暖……那時候,她只要仰頭,總能在他的眼裏找見自己。

他的語調是柔軟的,動作是溫和的,每一舉手、每一投足,都仿佛帶有無盡纏綿的愛意。

可這一切全是假的。

“都是假的。”

“這兩年,你一直在騙我。”

她擡手胡亂抹掉臉上冰涼的濕潤,忍不住想,她的運氣是不是太差了一點?頭一次付出一腔真心,卻換來這麽一個結果,仿佛吞進腹中的甜蜜全變成了毒藥,絞得她疼痛難忍,神思混混沌沌的。

淚眼模糊中,她好似看見那染血的白色衣擺緩緩地朝自己挪近了一些。

他走到她跟前,也屈膝蹲了下來,指尖微微一動,終究沒伸出手去,只靜靜地看着她,低聲道:

“婠婠,這兩年,我并非全是假意。”

唐婠聽入耳中,只覺得腦袋疼得更厲害了,偏頭避開了他的注視。

“我現在不想說這個。”

她緩了一口氣,道,“你只用告訴我,你下一步要做什麽?我知道憑眼前的形勢,我爹已經不得不反了,但他離京城還有五日的路程,你今日把皇後的人殺了,最遲明日,宮中便會反應過來,那時你要如何做?我爹又該怎麽辦?”

顧英植:“不用等宮裏反應過來,殺了那幾人,只是避免消息提前洩露。若無意外,不出一刻鐘,你便能見到你爹。”

唐婠愕然回頭,難以置信:“怎麽可能?”

顧英植不緊不慢道:“鎮南王既生了反心,又怎會按往年的時間路線入京?如今走水路的那支岷州隊伍,只是個幌子罷了,真正的鎮南王早已騎快馬,抄近道,昨日午時前後便抵達了京城南鄰的水圍鎮……”

話音未落,忽聽“砰”一聲巨響,虛掩的房門被人踹開。

唐婠循聲望去。

門外逆光走進來一道魁梧高大的人影。

這人身穿破爛布衣,腰間佩劍,頭戴的鬥笠斜斜下傾,遮掩了大部分的面容,只餘一截長滿青黑胡茬的下巴露在外頭。

“……爹!”

唐婠一怔,立即把他的身份認了出來,一時驚喜交加,想也不想便起身朝他奔去。

大約是經歷了連日的長途跋涉,昔日風光無限的鎮南王完全變了一副模樣,發也沒束,胡茬更是沒刮,整個人顯得風塵仆仆、不修邊幅,唯有一雙眼睛仍然明銳鋒利。

在瞧見迎面而來的人時,他雙眸微眯了眯。

“爹,你怎麽……”

不等唐婠站定把話說完,唐宏章便拔腿越過了她,大步逼至将将站直身體的顧英植跟前,“咣”一聲抽出佩劍,橫到了他的脖子上。

一串動作迅疾且不留情面,唐婠回過神時,只見顧英植的頸間已被劍刃壓出了一條細長的血痕——

那泛着寒光的白刃只需再壓進一寸,便足以了斷他的性命。

唐婠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顆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

但被長劍架住脖子的顧英植卻不慌不忙,甚至還彎唇笑了笑,“無妨,把袖箭收回去吧。”

唐婠遲疑了一小會兒,才意識到,他這話應該是對那暗衛說的。

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唐婠見那隐在暗處的年輕男人果真聽了他的話,收起袖箭,垂下手去。

這一頭,唐宏章卻被他一番舉動激得冷笑,握着劍柄的手用力冒出青筋:“好一個姓顧的,你當真以為老子不敢殺你?”

殷紅的血珠順着白皙如玉的脖頸滑落,沒入衣襟消失不見。

但顧英植眉眼間的神色依舊悠然,仿佛那血不是從他身體裏流出的一般。

“王爺人中英傑,自然沒什麽不敢的。不過現在殺我,對王爺又有什麽好處呢?”

“好處?好處便是殺了你我心中暢快!”

唐宏章本就是馬奴出身,不想講道理時,那當真是固執得油鹽不進,活脫脫一個鄉野莽夫。

唐婠知道他這是已經氣蒙了頭,唯恐他一氣之下真要取人性命,連忙快步上前,又不敢去動他那只持劍的手,只好站在一旁急聲勸道:“爹,你冷靜一點,先把劍放下來!”

誰知唐宏章聽了她的聲音,怒氣更甚,急吼吼扭頭罵道:“沒出息!這樣的人你還有什麽好護着的?”

“我沒有護着他……”

唐宏章卻不想聽她辯駁,眸中怒意橫燒,臉色陰沉得似能滴出水。

“我來時親眼所見,外頭暈了滿院子的人,還有幾具血都流幹了的屍首!此子心性狠辣無情,手段深不可測,我若與他聯手,焉知不是在與虎謀皮?”

唐婠便沉默了。

一室寂靜中,顧英植目光滑過唐婠的臉頰,又掃了眼餘怒未消的唐宏章,低緩平和地開口:

“王爺心中顧慮,我已知曉了。但是,王爺恐怕弄錯了一件事——寧帝專斷多疑,視雄臣為大患,我卻不懼。這天下朝代更疊,便如人之生老病死,從無長盛不衰的道理,倘若誰人真有那本事從我手中奪權,我就算輸一次,又有何妨。”

他眼神沉靜如水,字字清晰道:“如今王爺亦是,若想殺我,只管動手便是。”

“……”

唐宏章死死盯住面前的這張臉,企圖從中尋找出一絲虛張聲勢。

但他确實沒能找到。

這個人,不畏生,更不懼死。

簡直理智得可怕,似乎沒有一絲正常人的感情。

“瘋子……”

他喃喃着,後退一步,持劍的手慢慢卸力,不一會兒,劍柄便從手心脫落,砸地發出清脆的“哐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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