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2.012

012

劍鋒撤去,脖頸的傷痕處眨眼間又淌下兩滴血珠,顧英植似有所感,擡指輕輕一碰,撚了滿手濡濕的血液。

他眉頭未動,淡淡說道:“王爺既然不準備動手了,那就來談談合作之事吧。”

唐宏章神色沉凝地看着他,沒有馬上接話。

倒是唐婠彎身拾起劍,打斷了二人的對峙:“先等等。”

“我還有話和我爹說,想必你要談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時,我先帶我爹去正廳,你一刻鐘後再過來。”

說完,也不管顧英植答不答應,她轉身扯住唐宏章的袖子便往門外走了。

跨出房門,檐上日已西斜,唐婠眯了眯眼,在廊下和花圃邊瞧見了三兩個暈倒的小厮和侍女。

顧英植的暗衛顯然不只有一個青刀,也不知這附近到底埋伏了多少人。

但唐婠懶得去想了,她現在腦子有些累,走路都是虛浮的。

領着唐宏章來到正廳後,她先是倒了兩杯茶,一杯推至對面,一杯給自己灌下。

奉茶的小厮不在,茶水已經浮起了一層冰渣,乍一入喉,像是有無數冰錐紮過,唐婠被刺得渾身一哆嗦,瞬間感覺靈臺清明了不少。

唐宏章坐在她對面,沒動她推過來的茶,只擰眉望着她,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能蹦出一句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唐婠清楚他為什麽嘆氣,也清楚他剛才一進門就對顧英植拔劍相向的緣故,可說實話,她現在的心情也還亂的很,根本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來談論這件事。

何況眼下,他們所面臨的每一樁問題,都比她的心情更緊迫、更重要。

唐婠努力讓自己顯得鎮定,問道:“爹,你有碰見淳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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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宏章搖了搖頭:“京中的消息一遞到岷州,我心裏着急,算好日子沒等幾天就上路了。不過我已經把岷州的事務都交給了你周叔叔和你大哥,他們會看形勢做出決斷的,如果有謝家的人逃回去了,他們肯定會把人安頓好。”

唐婠稍微放下心,頓了一下,又問:“那爹,你是何時曉得……他的身份的?”

話中的“他”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唐宏章一說到這個就來氣,手掌握拳狠狠垂向桌面,蓄滿茶水的瓷杯被這股力度震得“嘩”一跳,冰涼的水珠從杯中飛濺出來。

“還不是昨日我碰上了宗正寺那姓溫的!”

宗正寺,姓溫的,也就是唐婠那位名義上的公爹。

唐婠抿了抿唇。

顧英植既然能用溫家庶子的身份在京城毫無顧忌地行動,其後必定少不了這位溫大人的鼎力相助……此人毫無疑問便是顧英植提到的“棋子”之一了。

唐宏章沒好氣地說:“昨日我剛在水圍鎮的一家客棧落腳,那姓溫的就找上了門,我這才知道……哼,藏得可真深,還說要同我談一樁合作,我看他們擺明了是想把我當槍使!”

唐婠靜默了片刻。

平心而論,她認為她爹的話并沒說錯。比起擅權獨斷的寧帝,顧英植給人的感覺,無疑更為危險——這還只是她在短短半個時辰內建立起來的判斷。

僅僅只窺見了冰山一角,便不由得産生出一種溺于水底的窒息感,唐婠很難想象,倘若某一天,當她真的成為了他要全力針對的敵人時,又該是什麽感受。

大概是天羅地網,無處可逃吧。

與這樣的人物牽扯上關系,實在是很難令人感到安心。

思緒越飄越遠,唐婠及時定了定神,凝目看向座上的唐宏章,低語道:“那謝家怎麽辦?”

唐宏章惱火的神情一滞,漸漸沉下臉色。這就是整件事情的難辦之處,即使明知與對方合作無異于引火上身,但他此時別無選擇。

謝家、唐家、岷州……是生是死,全在他的一念之間。

其實從他決定暗中趕赴京城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底就已經有了答案。這會兒的種種舉動,只是因為氣不過——氣不過被人設局,到最後還要與設局害他的人握手言和;更氣不過他辛辛苦苦養大,連重話都舍不得說一句的掌上明珠,竟被人如此欺負!

唐宏章越想越氣,捶了一拳桌子又要跳起來,唐婠連忙繞過木桌按住他。

“爹!”

唐宏章這才消停,平複了下心緒,道:“離開岷州前,我已囑咐你周叔叔選一隊靠得住的人馬,去謝家女眷流放的路上劫人,你謝伯母那邊應該沒有什麽差池。至于你謝伯伯……”

“我從岷州出發時,為了掩人耳目,是獨自一人騎快馬來京城的,當時是想先來探探情況,順便把你接出去。然後再等兩日,我選的輕騎兵也會抵達京城附近,到時候我便和他們一起殺進刑部大牢,救出你謝伯伯。”

“不過這個計劃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那一隊輕騎兵自岷州而來,如果人數太多,容易暴露,所以我只挑選了十人。但刑部大牢防衛森嚴,只憑這十人兵力,能不能把人救出來還是未知數。何況最近,京城的東西南北四道城門都查得嚴,那十人該怎麽進城也是個大問題。”

“怪只怪我在京城中沒什麽根基,唉。”

唐婠不贊同地蹙眉:“這怎麽能怪你呢,爹。”

唐宏章拍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不再多言。

這時的光線已有些暗了,唐婠從櫃子中翻出蠟燭點上,再等不久,顧英植踏着昏昏暮色走進了廳門。

他脖頸間纏了一圈潔白的繃帶,身上衣裳也穿戴得整整齊齊。

屋內的唐宏章和唐婠一瞧見他,都不由自主擺出一副凝重的表情,他卻像沒看見似的,擡手把一只沉甸甸的食盒放到桌上,溫聲道:“先用膳吧,剩下的事情待會兒再說。”

唐宏章冷嗤一聲。

唐婠坐着沒動。

他也絲毫不惱,親手揭開了藤編的食盒蓋子,把菜食一碟一碟端上桌,氤氲的熱氣飄散在空氣之中。

唐宏章斜睨他一眼,陰陽怪氣道:“這飯菜老子可不敢吃,誰知哪個黑心的有沒有往裏頭下毒。”

顧英植手腕穩當地端出最後一碟菜,平靜地回視他:“如今這院子裏外全是我的人,我若想取王爺性命,不必等到此刻。”

唐宏章臉一黑,便想發作,可腦子裏也想不出該拿什麽話來回擊,遂只能恨恨咬牙作罷。

他冷哼一聲,伸手從食盒裏撈出兩碗米飯,一碗遞給身旁的唐婠。

唐婠卻沒接。

“爹,我現在吃不下。”

唐宏章重重把碗拍在了她面前,雙目亮如炬火,不容置喙道:“吃不下也得吃,有什麽事情能比自己的身子更重要?快吃!”

唐婠看着他,不知怎的就眼眶一熱。

她悶悶“嗯”一聲,把碗擺正,拿起筷子夾了一根青菜。

唐宏章這才順心,擰成疙瘩的眉頭舒展開,端着碗大口刨食起來。

窗戶沒關,夜風吹得燭芯子不時跳動,顧英植的面容也在燭火搖曳間忽明忽暗。

他托腮坐在圓桌對面,秀美的眉眼半斂,任誰也無法窺測他此時正在謀算些什麽。

事實上,他什麽都沒想。

只用餘光瞥着埋頭用膳的唐婠。

她吃得很慢,一筷子只夾起幾粒米,幾乎沒有動過碟子裏的菜。她的鼻尖略微泛紅,眼尾也有紅暈未消,看起來就像被雨珠打落了一地的水紅花瓣。

顧英植記得,他曾見過很多次這副模樣,不過不同的是,這一回,她是因為心傷。

突然,碗筷擱置在桌案上磕碰出“當啷”聲響。

顧英植斂神,擡了擡眼皮,發現桌對面的唐宏章已經用完了飯食,正昂着下巴看他,一副鬥志高揚的姿态——

同婠婠生起氣來的架勢如出一轍。

顧英植沒由來地想道。

想罷,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另一頭,唐宏章半天沒聽到一句響,不由皺起眉,屈指“篤篤”敲了兩下桌子,以表現他等得很不耐煩。

顧英植長睫微動,這才撤了撐腮的手,坐直身,好整以暇地道:“大致的事體,想來溫大人已和王爺說得差不多了。現下院外候着的那二十人,聽從王爺調配,襄助王爺入獄劫人,事成之後,王爺需開岷州城城門,迎我南業大軍入境。”

這話唐宏章早就聽過一遍,并不稀奇,只是忍不住道:“你是想揮師北上,從岷州一路攻入京城?我以為這幾年,你在京城裏收攬的勢力已經足夠你發動政變逼宮了。”

顧英植冷靜地否定了他的猜測:“時機未到,這寧京城的水還不夠渾。寧帝二十年來籠絡人心,積威甚重,手握的權勢明暗皆有,盤根錯節,想要在一朝一夕間将其瓦解,難度有些大。”

唐宏章稍微一思索,也認同了顧英植的說法,別的不提,當今寧帝鑽營權術的手腕,當真是無可挑剔。

想到什麽,他眉心一跳,又問:“那你的意思是,等把人救出來以後,你要和我們一道回岷州?”

顧英植颔首:“是。”

唐宏章拍案而起,桌上的碗碟被震得嘩嘩作響,但他恍若未聞,偏頭看向一旁的唐婠。

從這視角瞧去,只能瞧見一個烏溜溜的腦袋頂。腦袋頂的主人顯然也聽見了方才的一番交談,脊背有些僵直,手裏緊攥木筷,有一搭沒一搭地戳着碗中成團的米粒。

她不說話,唐宏章也不好說什麽。

氣氛就這樣僵持。

過了一會兒,唐宏章又悻悻地一屁股坐下了。心想,一起回岷州就一起回岷州,等到了岷州,他和他兒子、再加上姓周那老東西一齊上陣,就不信解不開他閨女的心結。三條腿的□□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那不到處都是?他就不信了,翻遍岷州還翻不出來幾個生得漂亮的男人。只要他閨女喜歡,莫說幾個,就是納他十個八個,他也舉雙手贊成!

想到這裏,唐宏章臉色稍霁,松口道:“既如此,那就一道回去吧。”

顧英植不動聲色收回視線,望向唐宏章,微微一笑:“此行回岷州,路上大約不會很太平。”

“不用你說我也曉得。早年我四處征戰的時候,你還沒打娘胎裏生出來呢!”

顧英植見他心裏有數,便不再贅述,轉而道:“子夜時分,刑部交班,會有人在裏頭接應,屆時,王爺只需看準時機行事。救出人後,走南門,沿渭水南下,我會在兩裏之外的渡口等候王爺。”

唐宏章揣摩片刻,沒提出別的意見。他雖對顧英植橫豎看不順眼,但也不得不承認此人心思缜密,是個攪弄風雲的一把好手。

只是,他如果去大獄劫人,總不能把他閨女帶在身邊……唐宏章思來想去,想不出好主意,只能不情不願地對身旁的唐婠說:“待會兒,你就跟着他走吧,到城外等我。”

話音落下,一直沉默的唐婠終于有了反應。她“啪”地放下木箸,揚頭便道:

“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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