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4.014

014

天色将明時分,半夢半醒間的唐婠突然聽到近在咫尺的“篤篤”兩聲響。

她被驚醒,一旁的顧英植也慢悠悠地睜開眼皮。

正犯迷糊,車廂外壁又被同樣的手法敲了兩下。

唐婠腦子微頓,意識過來,那個名叫“青刀”的暗衛一直在外頭守夜,眼下,能讓他不慌不忙地敲車壁發出提醒的事情,無疑就是渡口來人了!

唐婠一喜,迅速将身上略顯糟亂的衣裳整理好,掀開車簾跳了出去。

周遭起了一片薄霧,密林與河道皆被籠罩在白茫茫的霧氣裏,看不太分明。

唐婠踏上由幾塊木板簡陋拼成的棧橋,又等了一小會兒,才瞧見渭水的上游方向,有一葉小舟撥開晨霧,正順着水勢漂流而下。

再近些,唐婠也望清楚了船頭那撐杆大漢的臉。

她瞬間心下大定,按耐住想要喊人的沖動,一錯不錯地盯着那艘小船一路靠岸。

船到渡口,船頭的唐宏章立刻扔掉了手裏的長杆,固定好船錨,與唐婠合力将船上躺着的、傷痕累累的謝善文給搬了出去。

謝善文仍穿着獄中那身破爛染血的囚服,裸露出來的皮膚布滿鞭痕,臉頰上的神态疲憊又滄桑,像是在短短一月不到的時間內就老了十歲。

他此刻清醒着,見到唐婠時,還扯起嘴角笑了笑:“郡主……”

“謝伯伯,我不是什麽郡主了。”唐婠小心地把他扶到唐宏章的背上,聲音低輕。

如果沒有意外,現在宮裏應該已經發現了甘嬷嬷等人身亡的事實,再結合刑部大牢遇襲一案,幾乎不必費吹灰之力,就能把目标鎖定在她和她爹的身上。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鎮南王,也沒有武昌郡主,他們如今的統一稱呼是——“反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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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婠苦中作樂地想,也不賴,這一輩子竟還能體驗一把話本裏亡命天涯的感受。

顧英植和那暗衛青刀站在馬車邊,唐婠幫着唐宏章把傷患安置好,就走下車踏,同他們一起商議回岷州的路線。

“官道和一些大的城鎮都有官兵在把守,水路管控得更嚴,所以此行能走的,只有鄉間小道。”唐宏章揭下鬥笠,簡潔扼要地陳明形勢。

顧英植:“回岷州的路,王爺比我熟悉,王爺既然如此判斷,我自不會有什麽異議。”

唐宏章點點頭,又道:“不過我還得盡快找個郎中來,老謝那身傷耽擱不得。所以待會兒,我們先往最近的平陽鎮去,到時你們便在鎮外等我,我進鎮子裏抓個郎中來。”

唐婠蹙起眉:“爹,恐怕那時候,通緝令就已經下放到京城附近的官衙了,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我同你一起吧。”

唐宏章吹胡子瞪眼:“不用!你爹我什麽大陣仗沒見過,需你陪着?”

唐婠嘴唇微動,還想再争取,顧英植已慢條斯理地開口道:“不必大費周折請郎中了,我懂些醫術,謝先生的傷我能治。”

這話一出,場面立即默然。

唐宏章半信半疑地瞅着他,唐婠也驚訝地看向他:“你懂醫術?”

顧英植颔首:“我與玄濟師出同門,算是他師弟。”

玄濟,大寧朝的國師,顧英植的師兄……唐婠将這幾個關系對上號,驀地生出一股撥雲見霧之感。

她想起先前每月十五,她都會陪着顧英植登延慶觀。

當初還以為是他們靠誠心打動了那位國師大人,才令其屈尊接診,卻沒想到,這兩人原來早就沆瀣一氣了!

唐婠心情很複雜,略有一絲胸口被堵住的憋屈,半晌,才敷衍地扯出一個笑:“那可太好了。”

顧英植懂醫術,也就沒必要再冒險去平陽鎮一趟。

唐宏章當機立斷道:“此地不宜久留,盡快上路吧。”

出城時,顧英植備了兩匹馬、一駕馬車。

謝善文身負重傷只能躺卧,顧英植體弱,又身兼郎中之職,這二人自然要留在車裏。

其餘三人,唐宏章需打前鋒探路,留給唐婠的只剩下駕車和騎馬兩個選擇。

唐婠駕馬車的技術并不娴熟,此行一去全是不好走的羊腸小路,她掂量了一下,最終決定把車轅的位置讓給青刀,自己騎馬去了。

旭日初升,彌漫的晨霧逐漸散去,金黃的日芒穿透雲障,灑落向枝頭樹梢,将露水打出弧形的光暈。

往南行複數十裏,眼見日頭越升越高,唐宏章選了個隐蔽的地形,招呼衆人停下休整,生火做飯。

謝善文躺在車內不宜挪動,唐婠便端着飯食送去給他。

一早上過去,他已換了身幹淨的衣裳,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也被仔細地包紮完畢。

這樣一看,顧英植豈止是懂點醫術,他的醫術簡直是太精湛了。就是不知為何,這麽多年下來,他那副身子骨總不見好轉,根治更是遙遙無期……

唐婠回神,打住自己越飄越遠的思緒。心想,顧英植怎麽樣,和她已經沒有關系了,這些不是她該考慮的。

仿佛念清靜經一般,把這些話輾轉反複地默念了幾遍,唐婠終于自我洗滌成功。

恰在這時,她耳根一動,聽到車廂外掠過一陣撲棱振翅聲。

心覺奇怪,她将身子探出車簾,擡頭一望,只見密林深處成群結隊地飛出一群又一群驚鳥。

她從小在岷州山水間野慣了,自然知道此情此景絕不正常,于是神情一肅,立馬望向火堆旁正烤野食的唐宏章:“爹!”

唐宏章早就注意到了這等異象,凝神細聽片刻,得出結論:“是馬隊。”

荒山野林,哪裏來的馬隊?

不是追兵,便是山賊。

唐婠躍下車轅,還未站穩,忽聽見一旁看似在閉目養神的青刀出聲補充:

“十匹馬。”

她愕然定住。

這麽遠的距離,能隐約聞悉馬蹄蹬地的動靜就不錯了,竟然還分辨得出有幾匹馬?

可信嗎?

唐宏章亦是驚了一瞬,但他到底見多識廣,很快定下神,贊賞道:“我早年從軍,倒是聽說過軍中有耳力異于常人者,能聽辨十裏以外的敵軍動向,今日一見,才明白傳言不虛啊。”

車壁邊的青刀睜開眼,沒有搭話,臉上神情依然冷漠,只将視線投向了坐在火堆旁取暖的顧英植。

“十匹馬,數量不多,大約是來探察的。”

顧英植徐緩地從火堆裏撤出柴枝,說道,“京中那些人也料到了我們不會走官道,正沿小路四處撒網。若避開了這一隊,換路而行,也難保不會碰上第二隊,王爺以為呢?”

唐宏章手按佩劍,利索站起,周身一派肅殺之氣。

“不換路,就在這裏把那十人全部解決了!之後全速南下,反正岔路多得是,只要距離夠遠,他們永遠摸不準我們走的哪一條。”

顧英植面無異色,柴火已被熄滅,他拊掌拍掉手上的灰末,輕聲吩咐:“青刀,去吧。”

青刀颔首,轉身朝馬蹄聲傳來的方向走了。

車廂旁,唐婠眼巴巴地看着唐宏章俯身進簾中,抽了兩把弓箭出來。

“爹……”

唐宏章瞥她一眼,将那兩把弓箭往身後一背,發話:“你乖乖呆在這兒,把你謝伯伯守好了。”

理由十足充分,唐婠便噤了聲。

唐宏章全副武裝地離開,那廂,顧英植也收拾完一地殘羹,起身朝馬車走來。

他一準是不能打鬥的,唐婠給他讓開路:“你上去吧。”

他卻不登車,而是學着她的模樣倚靠在了車轅邊,微微笑道:“在車廂裏悶了那麽久,我還想透透氣。”

他站得太近,唐婠默默地又往旁挪了一點,這才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眺望起遠處的情景。

今後這樣的場面絕不會少,她須得盡快将自己的心态調整好。

青刀和唐宏章挑選的伏擊地點離這裏有一段距離,也不用擔心那邊的武鬥會波及過來,所以唐婠并沒有催促身旁的病秧子躲進車裏去。

風過梢頭,擾動一樹平靜。

遠遠地,唐婠望見了那支馬隊。

馬背上的人影皆穿盔戴甲,隊伍齊練有序,如一支利箭般撕開蹄鐵卷起的漫漫黃沙,疾馳而來。

打頭那将領顯然也瞧見了橫亘于路中央的馬車,向後打了個手勢,整支隊伍便收缰勒馬,漸漸地放緩了速度。

雙方相隔大約二十丈時,唐婠甚至能看清那将領面部的表情細褶。

那将領也仔細地端詳着她,倏地,他眼中精光一閃,啓唇便要高喊出什麽——

說時遲,那時快,忽見一道鋒芒乍現,尖利的箭镞已從他的頸間橫穿而過!

霎時血液飛濺,箭矢旋出的力度直直将他掼下馬背。

“轟”一聲震響,沙塵飛揚。

馬群受驚,四蹄不安亂竄,馬背上的官兵也被撂下去好幾個,反應快的人已經扯着嗓子驚慌高喊道:

“敵襲!有敵襲!”

然而不等他們從馬褡裢裏掏出兵器迎敵,兩旁密林中又接連射出幾支飛旋的利箭!

嗖嗖嗖!

箭無虛發,馬背上的人影瞬間又倒下四個。

“下馬!找掩體!兩邊都有敵人!”随着嘶吼的指令聲落下,剩餘的官兵們莫不是趁這換箭之機逃下了馬背。

驚馬、屍骸、黃沙……這一切通通成了絕佳的障蔽,身在局外的唐婠甚至也看不太清晰,方才那逃下馬的幾人分別都藏去了哪裏。

混亂之中,她仿佛聽見了類似于扳機扣動的聲響。

視野中的黃塵猝然破開一道小口。

一支淬着寒光的利箭,驟不及防地朝馬車方向飛射而來!

……是弩。

唐婠腦中有一瞬空白,待神思歸位,她只來得及伸出手,用盡全力朝前一握。

下一息,鑽心蝕骨的疼痛自掌心外溢,頃刻便綿延全身。

殷紅的血液“嘀嗒”下落,眨眼間于腳下積成一灘血窪。

唐婠蒼白着一張臉,驚惶未定地側過眼。

不是錯覺。

她确實握住了那支飛來的箭。

而那泛着寒芒的箭頭,此刻正對着的——是顧英植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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