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24.024

024

十七日,辰時。

惠風和暢。

唐婠應約來到了岷州城最繁盛的酒樓之一,鴻樓。

盡管已經開門迎客,但酒樓內的客人還是稀稀落落的,一樓大堂的百十張桌椅,放眼望去,只瞧見坐了十餘人。

唐婠和鴻樓掌櫃報了馬懷義的名字後,便被小二領着上了二樓。

酒樓二層,是價錢稍貴的雅間。

不過區別于其他尋常的酒樓,鴻樓二層的雅間,是由一座座檀香木屏風相隔開來的。屏風上或由名家題字,或嵌有古畫真跡,極盡風雅。

唐婠甫一踏上這層樓,便感受到極度的安靜。

如果說一層大堂只是客量稀少,那麽這二層,就仿佛是一個客人也不存在。不需凝神細聽,屏風角落銅壺漏刻的滴水聲便已然清晰入耳。

唐婠一路随着店小二走盡廊道,到了東廂盡頭的一處雅間。

她推門,恰好與雅間內朝門而坐的馬懷義對上眼。

許是懶得再度換裝,馬懷義今日穿着身玄青色的武袍甲胄,顯得整個人精神氣十足。

在瞧見她後,他忙站起身,露了笑臉: “阿唐。”

“今日怎的這般客氣”

唐婠一邊笑,一邊解了披風坐去他對面。桌案上菜已擺齊,最中央,一道焦黃色的炙羊肉還蒸蒸地冒着熱氣,唐婠一聞見那股香味,便不禁感到有些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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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你愛吃這道菜,我特意叫店家多添點分量。”馬懷義細心地倒了杯熱茶,給她推去。

唐婠用茶水潤了潤口,也不故作矜持,拾起筷子便夾了塊焦香的羊肉品嘗。肉食入口即化,鮮爽适中,是經久不曾嘗到的邊關風味。

她感嘆: “京城裏的炙羊肉可沒有岷州的正宗,那兩年,一提羊肉,我便開始想念這家酒樓的廚子。”

馬懷義也笑道: “岷州獨有的風味可多了,還有的,比如那拔絲糖葫蘆。”

唐婠眼神晶亮: “那個我也愛吃。”

馬懷義看着她,面上漸漸浮起回憶的神色: “我記得第一次見你,你就在吃拔絲糖葫蘆。”

唐婠木箸一頓,遲疑幾息。

“是麽那些陳年往事,我都記不清了。”

“但我記得很清楚。”馬懷義注視着她的眼,道, “我十歲那年,因為長得瘦弱,說話也有點結巴,被周圍好幾個巷子的孩子聯合起來欺負。每日下學堂,我都會被他們堵在巷口奚落,直到有一天,你從那裏經過。”

唐婠靜靜地垂下眼,并未插話。

“當時,你對他們說——‘小混蛋們又在欺負人呢’。只這一句話,便将他們都吓跑了。從那時起,我便覺得,你一定是整個岷州城最威風的人。”

唐婠眼睫稍擡,淺笑道: “那時候你年紀小,見識也忒少了。”

馬懷義沉默一瞬, “可過了這麽多年,在我心裏,你也依舊是最威風的。”

他一錯不錯地望着她,音色沉沉: “阿唐,有時候,我真恨我年紀比你小。兩年前,聽說你要和一個姓溫的男人定親時,我真恨不能立刻沖去京城,但是後來我又想,我憑什麽呢這麽多年,一直是你護在我前頭,我沒有家世,也沒有護住你的能力,又憑什麽與旁人争搶從那天起,我便下定了決心要參軍。”

“得知你和離的消息後,我很高興。這話說出來或許十分卑鄙,但那一刻,我是真的這樣想的。”

馬懷義認真地說道, “阿唐,那個姓溫的配不上你,我卻能夠全心全意地待你。你可願給我一次機會,試一試”

話音落下,雅間內的空氣霎時變得寂靜。

唐婠手指緊攥木筷,眼睫忽顫,過了一小會兒,才緩緩地開口: “對不住……”

她沒有擡頭去看馬懷義逐漸黯淡的神情。

“這段時日,我感覺心裏很累,不想再去考慮那些了。不是你的問題。馬懷義,你很好,若有哪位姑娘能嫁給你做娘子,她一定日日都能過得很開懷。”

唐婠頓了下, “但那人不會是我。”

馬懷義黯然神傷,許久,才澀聲道: “阿唐,我明白你現在的心情。如果……如果我願意等呢”

唐婠微微一怔。

恰在此時,忽聞“咣啷”一聲瓷盞落地的動靜。

唐婠詫愕擡眸,四顧一圈,發現那聲響不是出自馬懷義,竟是從隔壁雅間傳來的。

旁邊有人

片息後,隔着屏風,一道更為清晰冷然的嗓音幽幽響起:

“神女既無心,兄臺又何必執意去做那癡纏的襄王”

這聲音……

唐婠猛地推開椅子站了起身。

對側的馬懷義也愣了片刻,反應過來,随即眉心緊皺,大步走出雅間。

隔壁雅間的竹簾卷門已被綢繩高高綁起,露出室內的景致。

馬懷義打頭走到這間雅室門前,只往裏瞟去一眼,便認出了那人的身份: “是你。”

唐婠後腳跟來,探頭張望,只見雅室內水霧袅袅,正在烹茶,而一應茶具後,則坐着昨日剛于七彎巷與她分別的顧英植。

檀木凳旁,淡青色的袍擺曳地,被翻落的茶水洇濕成深青。

他秀美的面容隐藏在水霧之中,表情很淡,毋寧說是冷。

素日含情的桃花目結了一層淺霜,倏然望向她時,便如同霜棱融化成寒意深重的水潮,将她四肢百骸皆溺入其中,不得動彈。

唐婠腦子嗡然一響, “你怎麽會在這裏”

顧英植唇角勾起淡笑,但那笑意卻并未達眼底。他溫潤地道: “我若說是巧合,婠婠信嗎”

巧合

天底下哪會有這麽巧的事

唐婠蹙眉,仔細打量起這間雅室內的陳設——與她方才所在的那間別無二致,只除了桌案上的菜式不同。

顧英植面前擺放的是茶爐,以及幾碟裝盤精致的糕點。

不過除了打翻在他腳下的那只茶杯,他的對面還放着另一只杯盞,像是不久前有誰坐在那裏,與他當面長談過。

難道,他真約了什麽人來此處議事,只是結束後,他并沒有着急離開,這才撞見了她和馬懷義的那番對話

唐婠一時也無法篤定了。

一旁,馬懷義目睹了二人之間的暗流湧動,眉心越鎖越深,視線落到內室顧英植的臉上,凝聲問: “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麽”

顧英植不緊不慢地看向他,指尖輕撫了下青瓷茶匙,眸中神色似含着三兩分嘲弄, “我從前姓溫。”

在馬懷義驟然震愕的目光中,他又悠然地接下一句, “是婠婠的夫君。”

唐婠被這一語扯回神思,忍不住打斷道: “如今不是了!”

顧英植便不再說話,鴉色長睫微垂,茶爐膛壁內散發出的炭火微光,朦胧地将他冷白的膚色映成暖調。

新茶早已烹好,紫砂壺蓋被蒸騰的水汽掀得浮起躍動,與壺口磕出“當啷”聲響。

卻無一人在意。

門邊,馬懷義緩緩地從震驚的思緒裏回魂,劍眉一揚,帶着警惕,質疑與些許怒意,望着茶霧後顧英植道: “你與阿唐已經和離,你既身為京城之人,又為何千裏迢迢南下來岷州難不成,你還對阿唐有所企圖”

顧英植淡淡觑他: “是又如何”

馬懷義眯起眼,怒火暗燒: “雖不知你與阿唐為何和離,但過錯必定在你。你害得她那般難堪,若是識相,早該離她遠遠地,可你如今卻是這樣的行徑……你說我是癡纏的襄王,我看這名號,讓給你還差不多!”

“馬懷義。”

唐婠蹙眉叫了他一聲。

馬懷義這才忿忿住口,盛着怒氣的眼眸轉向身旁的唐婠,頓時湧出幾分不甘委屈之色。

唐婠平複了下神情,溫和地對他說道: “你的假本來只有半日,咱們已經在這酒樓裏聊得夠久了,你要是再不回營,恐怕會遲到。”

馬懷義心中仍然怏怏不平,但思及軍令如山,也只好勉強收斂情緒: “阿唐,我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來,你……”

“我會保重。”

唐婠正色道, “你也要保重,岷州這一城百姓,都在期待你們平安歸來。”

馬懷義深沉地看着她,又側目看了眼雅室中的顧英植,最終沒有再多說什麽,朝唐婠一拱手,便告辭了。

玄青色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

唐婠收回目光,靜靜站了一會兒,才轉眸望向內室: “你何必氣他”

顧英植眼神微動,意味莫明道: “婠婠以為,我是故意激怒他的”

唐婠: “不是嗎”

顧英植: “那便是吧。”

壺中水已滾沸,聲音刺耳,顧英植慢條斯理地将那紫砂茶壺從爐火炙烤中取下,輕輕放去案邊。

指腹被茶水熱氣燙得微紅,他垂着睫,漫不經心地,仿似在端詳那抹紅色。

“我有些好奇。”

他語氣輕忽地說道。

“倘若方才,我并未打翻茶盞,婠婠會如何回答那個問題”

“幾日,幾月,幾年……”

“倘若他願意等,婠婠當真會放下心結,接納他嗎”

話至此,尾音已是變得極輕,仿佛呵一口氣,便會消散在濕潤粘膩的空氣裏。

唐婠被這輕飄飄的問句壓得肩頭無端沉重。

她很不适應這種感受,接連後退幾步,才稍微找回自己的聲音: “與你無關。”

說罷,她轉身便蹬蹬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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