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25.025

025

外頭正是豔陽。

明朗的晴光滌散了滿街寒氣,落在往來不絕的行人臉上。

但這般融融的暖意只照入窗內一寸,便再難前進。

雅室中,顧英植注視着茶爐炭火由赤紅顏色燒成蒙蒙灰末,眼睫沾附的茶霧潮氣也似要凝成實質。

終于,他薄唇翕動,喚道:

“青影。”

屏風後,佩刀的暗衛慢步走了出來。

“讓青刀不用跟着了。”

“是。”青影應罷,即刻走去窗邊,屈指抵在唇下,吹出哨音。

少頃,一只膘肥體壯的鷹便自天際翺翔而來,振翅撲棱兩下,落到窗沿。

顧英植沒分神去看青影是如何與那只鷹交流的,只是擡起鉗具撥弄了下爐裏炭火,把本就微末的火勢徹底掩埋。

他清醒地意識到,事态已有些失控。

三次。

第一次,是在雍州蔡府,自昏睡中醒來,聽聞她不告而別。

那時他身在病中,燒得暈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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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情況,若放在一年前,婠婠定然早就急紅了眼,他只要一清醒,便能看見她趴在床頭,滿臉淚痕亂糟糟地,十足地招人憐愛。

可那一日,她不僅不在,還決然地離開了。

甚至連音信也沒有留下。

于是他喚來青刀,讓他騎快馬跟去,一路護她周全。

之後的日子,書信一封一封地從岷州遞到他手上,使他心生貪念,竟沒再提過讓青刀回來的事情。

第二次,是在信中讀到,她和王府管事一同出門置辦年貨的消息。

那時他大病初初好轉,讀着信,驀地便想起去年除夕,她喝醉了酒,埋在他頸窩裏絮絮叨叨自己幼時逢年過節的趣事,到最後,竟還委屈地掉下幾滴淚,悶悶地嘟囔說,想家了。

那一夜,他便對岷州生出了兩分好奇。

他從不明白,為何有人會對一片地方連年惦念不忘。

不過是幾座城,幾條河,幾處山,幾方百姓……何處不能有何處不能見

直到讀那封信時,他才略微懂了。

去年的她思念岷州,便如同今日的他懷念寧京城北,那條幽長的靜水巷。

不為其地。

只為其人而已。

于是他放下信紙,決定去看看岷州的除夕。

第三次,是得知她要與馬懷義單獨見面。

這一面,那馬姓把總是何用意,即算是黃口稚兒也能猜出一二。

他若想阻攔,自然可以有千百種計謀,令那馬懷義直至大軍出征前都抽不出身來相會。

可他沒有這樣做。

他非常了解婠婠的脾性,她不會答應。

而他,想聽她親口拒絕。

恰逢南業的書信使即将趕赴岷州,他鬼使神差地,便将會面地點定在了鴻樓,又費了些銀錢,讓那酒樓掌櫃把馬懷義定下的雅間改在他隔壁。

不出預料。

他果然聽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但是對于“以後”的問題,她卻沉默了。

或許不是沉默,只是遲疑了一瞬。可那一瞬遲疑,也足以令他思緒微亂,心底發冷。

于是他故意打落茶盞。

……

仔細想來,這一樁樁一件件行事,實在不太像他。

顧英植一動不動地望着茶爐中的灰燼,又恍惚記起曾經離開寧京城的那個夜晚。

婠婠對他說, “好聚好散”。

彼時一聽,雖失神,卻不感意外,更并沒有太深切的惋傷——既不像那些深陷情網之人一般剖肝泣血,肝腸寸斷,也不像忍痛割愛之人一般悵然若失,戀戀難舍。

所以他原以為,這沒什麽。

他固然對她交付出一些喜愛,但若是沒有了她,也只不過是回到從前而已。

可誰料他竟然錯了。

婠婠于他,更似是深植泥下的根莖,那根莖只需稍稍一動搖,便能掀起枝幹驚顫,鱗葉狂瀾。

這種感覺極為陌生。

幾乎叫他束手無策。

也許該狠下心腸割舍。

顧英植暗想,否則他便不像他了。

-

唐婠回到鎮南王府,托着腦袋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今日鴻樓一事不像是巧合。

疑點有二:

其一,就算顧英植約了什麽人在鴻樓小聚,可二層幾十間雅室,若非故意安排,哪裏能這般湊巧,左右相鄰

其二,她和馬懷義在雅間裏少說坐了有半刻鐘,顧英植早該聽到動靜了才對,為何偏偏挑談話快結束的時候才出聲打斷

綜上,唐婠認為,她可能被人暗中監視了。

于是接下來的幾日,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稍一有風吹草動,便疑神疑鬼地四處張望。

唐宏章對她的這番轉變感到奇怪,只以為她的情傷又加重了,每日看她的眼神都變得很憐惜。

“姐姐,你怎麽了我聽說,唐伯伯這兩天,已經向好幾個營頭校尉打聽誰家有漂亮公子了!”

唐婠一口茶嗆在喉嚨眼,咳得驚天動地。

好容易緩過氣,她摸出帕子拭了下唇角,神情難以言喻道: “這話保真”

謝思淳小雞啄米般點頭: “絕對保真!是我爹說的,有兩個校尉平日裏還和我爹交好,經常來我家喝酒。”

唐婠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她深覺自己該出門溜一趟,要不然,隔天她爹保不齊能做出把人五花大綁捆了,送到她房裏的荒唐事。

好在今日岷州的東市西市都開始施粥,她也算有正經事可做。

唐婠換了身樸素的衣裳,和謝思淳一道往西市行去。

沿路碰上幾個端碗乞讨的破落叫花子,兩人又順手給了幾枚銅板。

“最近,往咱們岷州城逃難來的人愈發多了。”謝思淳嘆息道。

唐婠也目泛愁雲: “北方城池堅固,易守難攻,戰線拖得越長,對百姓的損耗就越大。南方幾州相對而言和平許多,何況還有兵馬在剿匪,匪患數量也少,自然會引來更多的人南逃。”

“其實百姓才不管這王朝誰當家呢,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已經是極好的了。只希望這場仗快些結束吧,以後也不要再有戰亂。”

兩人懷揣心事,一路沉默地來到西市。

還未踏入主街,便已望見一片滿當當的人海。

衣衫褴褛,風塵仆仆的人群操着各地口音,發酸的汗味彌漫在深冬的空氣裏,一眼眺去,只見一張張枯瘦發黃,精神萎靡的面龐,使人不禁悲從心起。

唐婠與謝思淳見縫插針,穿過漫長的人潮,終于看到了被掩埋在深處的幾方粥棚。

粥棚的人手顯然是不太足夠,一個個大汗淋漓,手忙腳亂地,唐婠二人挽袖加入進去後,棚中的幾個婆子小厮才得空喘口氣。

“日日這麽施粥,也不是個頭喲!”

老婆子撩開裙擺,席地而坐,止不住用汗巾擦去脖頸間滑落的濕汗。

另一個看火的老婆子調侃她: “這才第一日,你就遭不住了”

“不是老婆子我受不住,是我怕從別州逃難來的人受不住。咱們岷州城的糧倉再豐厚,也總有掏空的一天,到那時候,那些可憐的人又該怎麽辦哪”

看火的老婆子聞言,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而詢問唐婠: “郡主,咱們王爺可有想到什麽好辦法”

雖然岷州城已經沒有了鎮南王和武昌郡主這兩號人物,但過去二十年下來,百姓們早就習慣了這個叫法。

唐婠也不再去糾正他們,只一面打粥,一面頭也不回地道:

“婆婆,如今岷州的政事,都需經過南業,還得等南業那邊的政令下來,才能最後決定怎麽安置流民呢。”

看火的老婆子一拍腦袋: “哎喲,忘了忘了,咱們已經不是大寧的人了!”

粥棚的其餘老婆子們都紛紛打趣起她。

臨近晌午,未免稀粥不頂餓,內城又送來幾大車炊餅。

唐婠等人草草吃過餅填飽肚子,便馬不停蹄地開始分發粥餅。

領粥餅的隊伍行至一半,唐婠忽然聽見隔壁的粥棚傳來一陣騷動,隐約還能捕捉到其中謝思淳那夾雜着怒意的嗓音。

只是人群擠擠挨挨,摩肩接踵,她伸長了脖子也望不清楚裏頭出了什麽事。

唐婠心底着急,幹脆把粥勺交給身後的婆子,自己解了襜衣,悶頭擠進人堆裏。

粥棚前方,謝思淳面含不悅,正拎着一個灰頭土臉的男孩的後衣領,肅聲教訓。

唐婠走上前,伸手分開二人: “發生了何事”

髒兮兮的孩子抗拒地別開臉,唐婠只好把目光投到謝思淳的身上。

後者立即向她控訴: “姐姐,這孩子小小年紀不肯學好,竟然來偷餅!”

唐婠一怔,打量了幾眼這個只到她胸口高的男孩。

他穿着件不合身的衣裳,裸露出細瘦的腳踝,大約許久未曾換洗,那衣裳髒污得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破爛的洞口裏,棉絮只剩指甲般薄厚的一層。

他的臉也很髒,看不出五官面貌,只是那雙眼睛黑白分明,亮得驚人。

像是黑夜裏的啓明星。

唐婠俯身,與他的視線落到同一高度,放柔聲音問: “若想吃餅,排隊來領便是,為何要偷”

男孩冷眼看她,過了片刻,才道: “我要是排隊來領,你們不會給。”

唐婠: “為何”

男孩冷嗤一聲,眼角掃過一旁的謝思淳, “你問她。”

謝思淳顯然被他那副态度氣到了,抓緊機會向唐婠告狀: “姐姐,他偷了十幾張餅!哪家人能一口氣生十幾個孩子我看他分明就是想把餅藏起來,自己吃!後面還有那麽多人呢。”

唐婠這下總算把事情弄明白了。

她确實感到有幾分不可思議,但未免冤枉人,她還是耐心問道: “你為何要拿這些餅”

男孩目如鷹隼,銳利地盯住她的眼。

似乎見她沒有半分奚落說教之意,才慢慢地解釋: “這些餅,我是要拿去給別人吃的。”

唐婠: “什麽人”

男孩狐疑道: “你信我”

唐婠: “是,我信你。”

男孩一默,轉身道: “那你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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