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28.028

028

岑夫子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膝下兒女皆已成家立業,獨自住在冷清的舊宅子裏,脾氣固執得別具一格。

唐婠一連登了兩次門,才總算把人請來學堂。

只是成蹊堂統共才這麽一位夫子,未免他過于勞累,唐婠迫不得已親自上陣授課,每天都忙得暈頭轉向。

所幸學堂內的孩子年紀都不大,也不必教授些過于晦澀的東西,否則她那三腳貓的學問水平,就該暴露于人前了。

一日午後暫歇,唐婠正躺在竹椅上閉目養神,半夢半醒間,忽聽得門板傳來“篤篤”兩聲響。

她瞬間被驚醒,揉着眼起身,抽出木栓,拉開門扉,猝不及防地撞進一雙潋滟的桃花眼眸。

她驚住,只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呆呆與階下之人對視着,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

“唐姐姐”

馬小忠忽然從後方探出頭,疑惑的目光來回在二人身上逡巡。

唐婠如夢初醒般回魂,看了看馬小忠,又看了看顧英植,蹙眉道: “你們……”

“上回吃面,我說的那位合适的夫子,就是溫先生。”馬小忠對她解釋, “唐姐姐你放心,這邊學堂的事情我已經全部同溫先生說過了,他不介意的。”

馬小忠說這話時,顧英植便一直在旁靜靜站立着,如水的眼眸一錯不錯地凝望着她。

唐婠卻不再與他對視,聽懂了一番來龍去脈後,神色微沉,頓了頓,道: “多謝你們的好意,不過不必了,請回吧。”

說完,她雙手一攏門板,就要把門合上。

馬小忠霎時瞪圓雙眼,似乎不明白她為何一夕之間态度變化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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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英植神色倒是淡然,好像對她的拒絕早有預料,眼睫微微垂下,輕聲開口: “我不用工錢的。”

這一語成功止住了唐婠将要阖門的動作。

巴掌寬的門縫中,她冷漠的神情稍滞,過了會兒,方再度凝起臉色, “我不缺錢。”

随着話音落下,木制的門板也“砰”一聲合攏,徹底阻隔了門外那兩道令她心煩意亂的視線。

直至此刻,她筆挺的脊背才稍稍松懈下來,呼出一口氣,整個人後退了半步。

自雍州一別,她本以為自己和顧英植從今以後便再無瓜葛了。她甚至已經做好了重新開始的準備,可怎知顧英植此後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

七彎巷的風筝,鴻樓的偶遇,以及這一次成蹊堂的事情。

若說這樁樁件件皆是偶然,就連唐婠自己也無法相信。

可是……為什麽呢

分明她對他已經沒有了用處。

唐婠失神地望着眼前門板斑駁的紋路,只覺得自己此刻仿佛一只被放入熱鍋炙烤的螞蟻,混亂糾扯的感受幾乎霸占了她的整個心房。

她并非磐石一塊,顧英植待她的不同之處,她也能覺出一二。

多難得,他那樣一副深沉的心思,竟然也會對她動了情念。但那究竟是割舍不下,還是求而不得的欲望在作祟呢

唐婠不敢肯定。

正在這時,門板突然輕輕地響了兩聲。

外頭的人還沒離去,清潤的聲線略微低沉,語氣溫緩。

是一個問句—— “唐姑娘害怕我”

唐婠腦子嗡然一熱。

“笑話!我為何要害怕你”

但她轉念又想,她如此避他不及,不是心虛,不是害怕,又是什麽倘若足夠坦蕩,她大可以做到與他共處一室而心中不亂。

想到此處,唐婠咬咬牙,伸手拉開門。

顧英植就站在門外,與她咫尺之距,呼吸聲清晰可聞。唐婠甚至能嗅到他衣裳上隐約傳來的,與她身上如出一轍的栀子香氣。

她心神浮動了一剎,很快穩神,冷着語氣對他道: “成蹊堂與別的學堂不一樣,平日裏除了教書,還有許多瑣碎的雜事,恐怕能留給你的空餘時間不多,你要掂量清楚。”

顧英植無視這份警告,溫聲應: “沒關系,我受得住。”

唐婠抿了抿唇,又道: “還有,成蹊堂裏的孩子年紀都不大,生人來回進出會叫他們害怕,若無要緊的事,學堂裏是不許太多生面孔上門的。”

“我記下了,那些事情我會在外邊處理好。”顧英植神情沒有絲毫不耐, “還有麽”

……沒了。

唐婠已經找不出拒絕的理由,立在原地默一會兒,轉身往院內走去。

這個時辰,岑夫子正在書屋領着年歲稍長一些的孩子們識字。早春的微風穿堂而過,送來隐約稚嫩的讀書聲。

唐婠領着身後兩人越過一進的書齋,來到二進西廂的一間小屋子。

推開門,忽聽得一陣糯糯的咿呀之語,唐婠怔了一下,舉目眺去,只見竹制搖籃內,本應安分熟睡的年糕不知何時醒了過來。

那團東西翻身趴着,胖嘟嘟的臉頰被搖籃壁擠出了一道又一道勒痕,顯然是想爬出那礙事的竹籠子。

唐婠趕緊上前,把他往後拖了拖。

似乎對她這舉動感到不滿極了,年糕短腿一蹬,卻未能蹬掉桎梏,霎時爆發出委屈的哭聲。

唐婠被他嚎得頭疼,忙把他抱起來,颠弄兩下,哭聲這才漸漸弱下去。

察覺到身旁注目的視線,她動作微頓,抱着年糕回過身。

顧英植一直安靜地瞧着她,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麽。

唐婠懶得猜他心思,只公事公辦地對他解釋道: “你也看見了,如今學堂裏沒什麽人手,許多事情都要親力親為,照顧這種半大的孩子,也是其中之一。岑夫子年紀大了,這些費心費力的事自然不可能讓他操勞,你沒帶過孩子,不曉得他們有多鬧騰,若是吃不消,最好趁早……”

“我想試試。”

滿腹的話被一語打斷,唐婠嘴唇半張,與他對視片刻,終于敗下陣來。

懷中,年糕的小胖臉上還挂着晶瑩的淚珠,淡色的眉頭皺巴巴地擰着,委屈神情未消。

估摸着他待會還要哭鬧,唐婠十分壞心眼地将手往前伸了伸,示意顧英植擡手接人。

顧英植明顯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不甚熟練地将那軟趴趴的一團抱過去,動作輕柔得仿佛覺不出力道。

但這并不是個能讓半歲小孩感到舒服的姿勢。

年糕揮舞着胖手開始掙紮,嘴巴也慢慢地癟了起來。

就在唐婠以為,下一刻,他會哭鬧出聲的時候,忽見顧英植擡指捏了捏他的臉頰軟肉,垂首輕問: “怎麽這副表情,是我做的不對嗎”

奇跡般地,哭聲止在喉嚨,那張皺成餃子的臉蛋一點一點舒展開來,烏溜溜的眼珠循聲擡高,似乎有幾分好奇地盯住了顧英植的臉。

顧英植指尖一頓,與他對望。

房內寂靜無聲,一大一小就這般互相端詳了半晌。

驀地,那小團子突然哼唧兩聲,蹬着腿露出了笑臉。

這陰晴不定的變化,不僅将顧英植弄得猝不及防,更是叫一旁的唐婠吃驚得瞪圓了雙眼。

她照顧了那團東西那樣久的時間,深知他是個難伺候的矯情性子,平素若想看他笑,需得用一大堆小玩意哄着誘着,他還不一定肯賞臉,哪會如今日這般……

“他好似很喜歡我。”

顧英植嗓音含笑道。

唐婠聞言,只覺得心口浮起了一股郁氣,扭過了頭,不想與他搭腔。

顧英植一顆九竅玲珑心,見她模樣,哪裏還能不明白其中關竅,點到即止地收住話題,轉而問: “我這算過關了麽”

“你愛留便留着吧。”

說完,唐婠看也不看他們,一撩裙擺便邁出小屋,走遠了。

顧英植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榕樹後,一時未能回神,忽感懷中幼嬰不安分地掙紮起來,這才恍然垂眸,安撫性地拍了兩拍。

“你把婠婠氣走了,下回不可如此,聽到了嗎”

然而白團子只是對着他笑,藕節似的胖手從虎頭襖裏露出來,抓住他的衣襟,咿咿呀呀像在說什麽話。

顧英植聽了一會兒,擡手輕輕把他的小胖手取下,随後又将人放進了搖籃裏。

角落裏久久未出聲的馬小忠,這時小心地走上前,觀望了一下竹籃中正使勁翻身的肉團,猜測道: “這應該就是李晖的弟弟。”

顧英植眼神微動: “李晖”

馬小忠: “他是茶樹巷的老大,他和我說過,他的弟弟在學堂裏是年紀最小的,才兩個月。”

“是麽。”

顧英植伸出長指,微微用力,在那張白胖的面頰上戳出了一個淺淺的肉渦。

仿佛被他作弄得不太舒服,年糕提高音調哼叫幾聲,手腳并用,捉住了他不懷好意的食指,就要往嘴巴裏塞去。

顧英植忙屈起指節,沒叫他得逞,溫潤的眉眼被房內黯淡的光線所籠罩,連聲音也輕飄得溫柔: “你若吃了不幹淨的東西,鬧肚子,婠婠定會怪我。”

面前的景象融洽得似一幅畫。

馬小忠心神一晃,不由自主問道: “溫先生,你有孩子嗎”

修長泛粉的指尖滞在半空,少頃,才緩緩收回。顧英植平靜答道: “沒有。”

馬小忠撓撓頭,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的問題多少有些唐突。

但對方實在是好脾氣,他心底好奇的火苗蹭蹭被助長,猶豫片刻,終于還是忍耐不住,小聲詢問: “溫先生,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娘子是岷州人……她是不是,就是唐姐姐啊”

不等回答,他連忙找補, “我,我就猜一猜,因為唐姐姐她平時很好,不會這麽兇的……”

說到最後,聲音已是弱不可聞,馬小忠別扭地垂下頭,心中忐忑不安。

要是事實真和他猜測的一樣,那他究竟都幹了些什麽

這算是好事

還是壞事

良久沒等來回應,馬小忠心底那股不安的感受被越放越大,不禁偷偷擡頭瞥了一眼對面之人的神色。

顧英植站在搖籃邊,斂着眼眸,仿佛正在打量那籃中稚兒的翻身舉動,不時擡指戳弄一下,使那軟團子每次翻身都功虧一篑。

如此幾番,似才盡興。

“此事與你無關。”

清潤的聲音響起,語氣平淡,又藏着幾分暗色。

“是我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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