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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婠無法評價,也沒能給出回答。

平心而論,在他當年那般處境下,她的确找不出更優的解法。

也許世間之事便是如此,不同的境遇會造就不同的人。

自那之後,唐婠對于顧英植的心态便有了微妙的變化,至少與他相處時,變得心平氣和了許多。

不論從前怎樣,如今兩人同處一個屋檐下,成日擡頭不見低頭見,勉強算是同僚關系。

而且再過不了多久,這份關系也将不複存在——寧帝已薨,南業軍兵臨城下,破城之機指日可待。

屆時兵戈休止,天下安定,顧英植不可能在岷州久住,成蹊堂內也會聘請新夫子,這段時日短暫的相處便要走到盡頭。

-

三月初六,是顧英植的生辰。

去年他生辰是在靜水巷過的,唐婠給他大肆操辦了一番,挂燈籠,畫賀圖,做長壽面……一切能想到的好主意都用上了。

但今年情況有所不同,他們的關系已經不複從前。

唐婠左思右想,還是打消了裝作不知道的念頭,決定給他辦一個生辰宴。

她将此事拿去與岑夫子細細商議了一番,岑夫子亦認為無需鋪張。

既是生辰,那麽最緊要的便是吃食。

成蹊堂的後廚只供應必要的一日三餐,若想加餐,須得去外頭的酒樓餐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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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婠簡略一算,成蹊堂內連小孩帶夫子總計約二十餘人,如此浩蕩的隊伍領去外頭,實在有些不像話了。

于是她決定把外邊酒樓的名菜佳肴打包一些,帶回來。

初六午後,唐婠輕車熟路地來到岷州城最負盛名的鴻樓。

方進門,便發現一樓大堂內的布置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原本成列成排的四人方桌,改換成了更為方便靈活的長板拼桌,連結賬的櫃臺也刷了漆,煥然一新。

因這改動,鴻樓的客量比之從前有了顯著的提升,一眼望去,酒樓大堂內人頭攢動,聲音沸沸,空着的座椅鮮少。

“喲,這位美人客官好,不知想吃些什麽菜呀”

唐婠回頭一看,招呼她的是一名身穿紅衣的美貌女子,身形婀娜勻稱,眼角抹了兩道狹長緋紅的胭脂,更顯她容顏妩媚。

唐婠此前從未在鴻樓見過她,一時覺得驚豔,不由詢問道: “你是”

女子笑吟吟道: “我姓馮,是這酒樓的新東家,鴻樓原來的東家有事不幹了,臨走前将鋪面轉給了我。”

唐婠: “聽你口音,似乎不是岷州人”

馮姓女子抿唇一笑: “客官真是心細如發,我的确不是岷州之人,來自北方滄州,因為北方戰火連天的,我便領着夥計們南下了。如今的鴻樓,可不僅僅只有一家獨大的岷州美食,還新添了許多滄州風味呢!”

唐婠被她勾起興趣: “真的我正想包幾桌菜,可有食單給我瞧瞧”

“那是自然。”

馮東家喚小二取來食單,唐婠粗略一翻,竟有三頁紙。

馮東家見她面上驚奇之色,笑着打趣: “怎麽數目太多,一時挑花眼了嗎不打緊,慢慢選,今日客官想訂幾桌菜,我都不收錢。”

唐婠正翻着那份食單,忽然聽她這麽一句話,有些詫異地擡眸: “不收錢”

馮東家含笑點頭。

即便是新開的酒樓為了拉客,也不會如此豪爽地免除了所有賬目吧唐婠心覺蹊跷,謹慎地問: “這是為何”

馮東家打量着她的臉,片刻後,掩唇笑道: “同為女兒家,我便不兜圈子了……其實是前段日子,我盤下這座酒樓,剛剛開業的時候,碰上了一位相貌十分俊俏的小公子。”

唐婠望着她眼中隐隐浮現的一絲羞怯之意,轉瞬明白過來什麽,不由自主地便把自己身邊幾個适齡的男子全回想了一遍,然後,好似有了答案——

“那人,是我大哥”

馮東家面泛粉意,移開眼,輕輕地颔首, “嗯。”

“那日初見後,我幾番打聽,終于弄清楚了他的名字和身份。”

說着,馮東家又緩緩地看向她, “與你坦白了這些,姑娘你可會覺得我用心不純”

唐婠與她相視,只望見那雙眼裏閃爍着瑩瑩的光亮,分外熟悉。

“怎麽會。”唐婠柔聲道, “說起來,我從前也與你很像。你能看上我大哥,是他的福氣,你可不知道,去年除夕,他還因為成家的事被我爹狠狠地催促了一番呢。”

馮東家忍俊不禁: “聽你這麽說,我便放心了。”

“我叫唐婠,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馮玉珍。”

“玉馔珍馐。”唐婠笑着說, “這名字好聽,也與你極是有緣。”

馮玉珍眉眼飛笑道: “既得了你如此誇贊,我更不能收你的錢了,往後你想吃什麽,只管來這裏,賬都算我頭上。”

唐婠一愣,連忙拒絕: “免賬就不必了,交朋友是你來我往的事情,哪能一直占你便宜呢。”

馮玉珍道: “怎麽叫你占我便宜我們這是互相占便宜,妹妹忘了我與你交朋友,心思可不單純。”

唐婠被她的話逗得發笑,仍堅持道: “真的不用了,如果背地裏收了你的好處,總覺得我像在賣哥哥似的。珍姐姐放心,若有機會,我一定幫你。”

好說歹說,馮玉珍最終還是收了她的銀子,只不過又在原來的價目上給她抹了個零。

與酒樓廚房約定了送餐的時辰後,唐婠便返回了成蹊堂。

當日傍晚,一盒盒菜食如流水般端進學堂,引得正要散學的孩子們頻頻扭着腦袋往外張望。

紅霞夕照之下,果肉的香味透過藤編蓋子的縫隙溢漫而出,不多時便充斥了整座小院。

書齋內,孩子們的一顆顆心全都飛遠,顧英植見狀,也不再強求他們聚精會神,随口吩咐了句“自己看書”,便撂下了講尺走出門來。

唐婠正站在門外。

顧英植看了看她,又望了眼她身後跟着的一排服飾統一的小厮,神情露出幾絲疑惑: “這是要做什麽”

唐婠并不解釋,反問: “你以前與我說的,你過生辰的日子,不是騙我的吧”

顧英植何等玲珑心腸,聽了她這句問話,轉瞬間便明白了她的用意,怔然瞬時,瞳中閃過一絲異色。

少頃,才低低地回應: “沒有騙你。”

唐婠颔首: “那就好。”

說罷,她不再多言,轉身招呼着鴻樓的一群夥計進屋上菜。

她在鴻樓訂的是小盤菜,每人單獨一個碟子,碟中菜食瓜果皆有,不必與旁人争搶——這也免去了她需看顧那些調皮的孩子的額外任務。

這下口腹之欲被勾起,哪裏還能讀得進去聖賢書書桌後,一張張臉龐雙目放光,看着案上的那碟熟食鮮果,宛如一只只嗅到了魚腥味的貓。

膽子再大點兒的,已經按耐不住準備動筷了。

唐婠眼疾,立即出聲制止道: “都等一會兒,聽我說句話!”

屁股離凳的幾個孩子這才停住動作,滿眼迫不及待地望向她。

“今日是你們溫先生的生辰,你們排着隊,挨個兒向他道過賀了,才能動面前的吃食,聽到沒有”

書齋內聞言霎時一靜,随即響起齊刷刷的應答聲。

孩子們嘁嘁喳喳着,争先恐後地湧到顧英植周圍,如夏夜荷塘的青蛙一般,此起彼伏地喊叫着—— “夫子生辰快樂!”

人群中央,顧英植仿佛從未經歷過這等陣仗,垂眸看着那一顆顆烏黑的腦袋,驚愕了好半會兒。

而後,他不由自主地擡起眼睫,将目光投向了一旁正好整以暇看熱鬧的唐婠。

這時的天色将昏未昏。

昏黃的夕照自廊外平鋪進來,為書齋內的景致鍍了一層熏然暖意;耳旁嗡嗡吵鬧的聲響,幾乎和夜風雜糅成一道。

唐婠受這情景所動,眉眼間不由漫上些許笑意。

顧英植靜靜凝望着她,桃花眼眸中,似有微光在閃爍,片刻後,才緩緩垂下首,唇角勾起笑,與圍聚在周身的小蘿蔔頭們道謝。

-

夜幕降下時,岑夫子提着兩壇老酒姍姍來遲。

唐婠酒量不佳,本來不欲在外飲酒,架不住岑姓老頭将這兩壇酒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又說這酒是取了前年初冬的第一捧雪,又說封蓋前加入了某位老師傅的獨門秘方,又說藏酒的地窖方位選得如何如何好,集日月之精華,天地之靈氣,還拍着胸脯向她保證花酒不醉人。

唐婠沒忍住便嘗了一小杯。

這酒是用桃花釀的,比糯糯的米酒多了分清香,又比酸甜的果酒多了分雅意,不辛不淡,滋味正好。

她沒忍住又倒了一杯。

初春的小院中微風徐徐,樹影婆娑,屋檐下的青石臺案沁着絲絲涼氣,伏趴其上,只覺得無邊惬意。

身旁石凳上,顧英植和岑夫子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從學堂小事聊到了當朝政事。

唐婠聽得哈欠連天。

再幾杯花酒下肚,她眼前的樹影已變得重重疊疊地,腦中思緒也飄飄忽忽,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顧英植分神往旁一瞧,便瞧見了這麽一副景象。

岑夫子見他突然止住話音,頗覺不解,偏頭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見唐婠趴在石案上,一雙杏眼迷蒙,臉頰也浮起了醺紅的淺暈,這才意識過來他分神的原因,不禁失笑道:

“看樣子是真醉了,還以為她先前說的酒量淺是在诓老夫呢!”

涼夜清風拂起發絲,顧英植的掌心亦被這陣風吹得微微發寒。

他緩緩收回了目光,對岑夫子道: “外邊有些冷,我先扶她去廂房裏歇着,暫且失陪了。”

說罷,便起身繞過石桌,來到了唐婠跟前。

似乎因為他一身月白的衣裳在暮色裏很是顯眼,她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光如黏膩的糖絲一般随他移動。

顧英植心頭溫軟,柔聲相勸: “把酒杯放下,随我回房好不好”

所幸她醉後還聽得懂一點道理,遲疑片刻,朝他點點頭。

學堂的後廂房裏一片冷寂。

房內沒燃蠟燭,四周是昏沉沉的黑,只能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勉強分辨清楚各種陳設的輪廓。

将人引到床榻邊後,顧英植便徑直去尋火折子點燈了。

橘紅的火焰“噗嗤”燃起,照亮了狹小的一方廂室。

顧英植站在桌前,慢條斯理地合上燈蓋,白皙如玉的面容被覆上了一層融融的柔光。

正要熄滅火折子,忽聽見身後傳來一道略帶困倦的嗓音——

“夫君……”

顧英植動作陡然滞住。

幾息之後,他才斂下波動,垂眸蓋熄火苗,轉過身去,神情晦暗難明。

仿佛見他半晌沒有回應,床邊之人眉頭輕蹙,又喚一聲: “夫君”

這回的聲音更為真切。

顧英植長睫忽顫,放下光亮已滅的火折子,緩步行至榻前。

她也正仰頭看他,含着水色的杏仁眼全心全意地倒映着他的影子,一如從前那般。

顧英植幾乎被惑住了神,心中似有什麽東西不可遏制地在發酵。

他沉沉望進她的眼底,低聲問:

“喚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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