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35.035

035

暖橘色的光芒四散飛濺,灑落到了河畔,山丘的游人仰起的面龐上,明暗交替,仿佛夢境變幻。

一時間,山頂衆人都止住了閑話,屏息凝神,吹拂着夜風,惬意地享受起這半刻鐘的絢麗。

唐婠安靜地倚坐在樹下,只遠眺一會兒,便慢慢地收回了視線。

這樣的景致她一連看了十餘年,早已覺得不算新奇。只是今朝,身旁伴她的人換了一茬,又生出一絲別的滋味。

她扭頭,目光流連過成蹊堂的數衆學生們,只見後者那一張張青澀的面頰上皆是癡醉之色;岑夫子與鄭婆子也綻開了笑,眼神熠熠生光。

唯有顧英植,眉眼低垂着,既不望煙火,也不眺夜景,神情平靜不露分毫破綻,不知在想些什麽。

似乎是覺察到她投望過來的目光,他輕輕撥弄樹葉的指尖微一頓,緩緩側首看向她。

适時,夜空中又“砰砰”炸開兩朵橘黃的煙花。

那橘光映入他的眼底,好似在淺色的瞳仁中漫出了兩抹春意,黯淡的顏色微不可覺地被點亮。

唐婠眼睫一眨,扭回頭去,不肯再看他。

戌時二刻,盛大的煙火漸漸落幕。

夜色已深,春夜的溫度也逐漸轉涼,山頭肆意生長的枝葉凝出了寒露,圓月被雲紗所籠罩。

唐婠點一遍人數,便領着成蹊堂衆人按原路下山。

回途的月光微弱,即便打着燈籠,腳下的小路也依然崎岖昏黑,一不留神便要踩空。

唐婠放緩了步伐,如此謹慎地繞到了臨近山腳的地方,忽聽見身後的盧文安驚呼一聲,大喊道:

“那裏有人!”

她立即停住腳步,回身看向盧文安,只見他滿面驚恐,伸手指向斜前方,她順着那方向看去,卻并未瞧見什麽人影。

“你是不是看錯了”

盧文安狠狠搖頭,急道: “我一定不會看錯的!剛才那黑影就是個人,而且速度好快,一閃就過去了!”

唐婠因言,臉色亦是變得有些沉重,凝神細聽片刻,卻仍然未能聽出異常響動。

岑夫子推測道: “是不是夜間出沒的野獸”

盧文安被說得有幾分不确定,猶猶豫豫道: “可那也太高了……”

成蹊堂的孩子們皆有些騷動,鄭婆子趕緊安撫了兩句,對唐婠說道: “不管是什麽,都快點下山去吧,總不至于到了人多的地方,那鬼東西還會跟過來。”

唐婠心說也是,想了想,決定和年邁的岑夫子換個位置,去殿後。再走兩步路便到了山下,留在隊伍最末,危險興許會更大。

只是如此一來,便要和顧英植緊緊挨着。

唐婠沉默地與他并肩相行,驀地,聽見他輕聲開口道: “我也瞧見了。”

唐婠愣了一瞬,随即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方才盧文安所說的那道黑影。

“應當是個男子。”他回憶道, “穿了身黑衣,應該還帶了刀,我瞧見他腰間有一點白光。”

唐婠被他說得心下一沉: “那不是你的暗衛”

顧英植慢吞吞地搖了搖頭,道: “今夜出門,我本以為只在護城河邊逛一逛,便只帶了兩個人。他們的身形我都認得,并且他們随身佩戴武器也不是刀,而是暗弩。”

兩個暗衛,在那道黑影現身前,皆未能發出警示,極大可能是已經被神不知鬼不覺中做掉了。

興許是顧忌着成蹊堂人多,所以那黑影并未魯莽地動手,而是選擇隐藏在暗處窺伺時機。

可經盧文安剛才那麽一聲大喊……

正思索,忽而林間寒光一閃!

唐婠眼疾手快,下意識地推開了身旁的顧英植,只聞“唰”一聲,方才顧英植站立的泥地已被一支利箭貫穿。

這般動靜,把所有人都吓得愣在了原地。

唐婠心髒咚咚直跳,擡眸望向那支冷箭射來的方向。

只見昏昏夜色,重重樹影之中,三道黑衣人影相繼顯出身形,正持刀朝這處步步逼近!

孩童們哪裏經歷過這等陣仗哭叫的聲音很快此起彼伏地響徹夜幕。

唐婠勉強回神,連忙對最前方的岑夫子和鄭婆子道: “你們快帶人下山!”

不等他們回應,她轉身拉過顧英植,便往一旁的岔路逃去。

小路旁堅硬的枝條揮打在身上,引起陣陣隐約的痛意,唐婠屏息,細聽着身後快速跟來的腳步聲。

三人……

似乎沒有再多的了。也許是那夥人被顧英植先前帶來的暗衛消耗了一些數量。

總之還未到絕路。

她這般寬慰自己。

正辨認路徑,身旁随她快速疾跑的顧英植喘過一口氣,忽道: “你也下山去。”

唐婠百忙之中偏過腦袋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沉靜,并不似開玩笑。

她一默,懶得搭理他,拽着他跑得更快。

顧英植沒等來她的回應,又低聲說道: “那夥人是沖着我來的,你若下山,他們不會攔你。”

“……”

“我天生短壽,做的也盡是些不那麽地道的事,早便料到自己會有這一日。”

“……”

“你有家人疼愛,年紀還輕,不必為我折掉……”

唐婠終于聽不下去了,扭頭罵他: “你省些力氣,閉嘴吧!”

她喘着氣,腳不敢停,四下環顧着,仿佛終于找到了要走的路,狠命扯了那說了一通廢話的人一把,把他扯進了一片茂密的杉樹林。

高大茂盛的樹影遮蔽了這一夜僅有的微淡月光,林中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幾乎只能勉強分辨出那一棵棵杉樹的輪廓。

針狀的落葉堆積了厚厚一層,人踩于其上,發出沙沙聲響。

身後的腳步聲越逼越近。

唐婠憑着記憶,再度往右一拐,終于扶住一株粗壯的杉樹停下腳步。

她來不及喘息,抖着手摸出袖中匕首,一邊計算着身後那夥黑衣人的距離,一邊在心中倒數默念:

三。

二。

一。

她割斷了纏在樹幹上那一圈麻繩。

只聞“轟”一聲震響,夾雜着微不足道的鈍器沒入肉軀的悶響,那三道緊緊綴後的腳步聲陡然消失。

這是幾年前,她與謝思淳親手制作的捕獸機關,只是那時正值冬季,山中野獸大都休眠了,這機關并沒能派上用場。

将才拉着顧英植一路奔逃,她靈機一動想起這個地方,抱着試試的心态尋找而來,沒想到真能阻滞住那夥黑衣人的步伐。

就是不知道那機關威力大到什麽地步究竟傷了幾人

唐婠拉着顧英植躲在樹後,不敢妄動。

那幾名黑衣人有弩,方才疾馳行進間不好拿出來用,如今兩方皆靜止不動,倘若這時暴露身形,很大可能會被他們發現,進而一擊射殺!

漆黑無光的杉樹林近乎陷入絕對的寂靜。

山外夜風驟起,掀起枝葉沙沙搖動。

唐婠耳尖一動,突然聽見樹後傳來一陣極輕的鞋底踩過枯葉的動靜。

只有一個人!

其他兩人,難不成全被那捕獸機關重創了

可這也或許是引她出去的陷阱……

唐婠攥緊匕首,心中天人交戰,少時,終于決定放手搏一把。

正要動身,身側顧英植卻似察覺到了她的想法一般,伸手輕輕捏住了她的手腕。

他沒說話,手心很涼,捏着她脈搏的力度輕柔得像棉花。

唐婠靜默一剎,正欲抽出手,怎料身旁之人卻先她一步松開了,而後窸窣兩下動靜,他竟率先離開了這株杉樹的背面,将整個人暴露在了那黑衣人的視線之中。

唐婠腦子瞬間亂了,幾乎後腳便跟上了他,舉目望去,只見重重的樹影包裹中,一道深黑的影子正持刀而立,與他們不過兩尺之距!

那舊時的捕獸機關竟真的解決了兩個人!

驚訝之餘,那黑衣人也揮刀沖了上來,鋒利的刀刃淬一點月色寒芒,晃到了唐婠的眼前。

唐婠心神一凜,忙閃身避過,随即與他纏鬥交戰。

那黑衣人好似受了點輕傷,一條腿微微跛着,行動頗為滞緩,唐婠與他打鬥片時,竟然緩緩占據了上風。

她抓住時機,在閃身的間隙,對準那黑衣人腳傷之處用力踹下,順勢奪去了他的兵刃,反手執刀落下,斬斷了那黑衣人的一只臂膀。

猩紅滾燙的血液噴濺了唐婠半身衣裳,她恍了一瞬神,很快斂息,來不及擦去臉頰邊的血漬,她垂刀架住正于地上痙攣的黑衣人的脖頸。

鋒銳的白刃沒入皮肉,手感異常柔軟,唐婠被這感覺驚得頓了片刻,沒再繼續——

她還從未殺過人。

她心底略有幾分迷茫和猶豫。她明白此時如若不将人斬草除根,只會遺留下無窮後患;可當真正下手時,那從未有過的觸感卻在時時刻刻地提醒着她,那是一條人命。

耳畔突起風聲。

她失神地偏頭,正要循聲望去,整個人卻霍然被攏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利箭破風,穿過夜色,沒入血肉發出刺耳的“噗嗤”聲響。

攏住她的那人身軀一僵,埋在她發間的頭顱卻未曾做聲,甚至連一句悶哼也聽不到。

唐婠眼眸微微睜大,長刀“咣當”落地,手指輕顫地環住他腰身,繞到他後背去,只摸到了滿手濡濕的腥熱。

寒風吹散雲層,月輪露出半面,皎白的月光穿透林霧,驅散了一望無際的黑。

身上之人略微失力,就要往下倒,唐婠回神,趕緊用力扶住他。

因這一陣轉變,被他身影遮掩住的後方樹林也顯現出全貌,只見那射出冷箭的黑衣人倒在捕獸機關之中,渾身浴血,已然被傷得奄奄一息,而他手中所握的暗弩,也空空蕩蕩,一支箭都不剩了。

唐婠只看了一眼,确認再無危險後,便收回了目光,扶着顧英植慢吞吞地倚至樹根,聲音發緊,問道: “你怎麽樣”

他好似累極,緩了一會兒,才輕聲說道: “沒事。”

流了那麽多血,又怎會沒事

唐婠半個字也不信。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仔細探了下他箭傷的位置,好在那傷處離後心尚有一寸之距,不足以致命,這才稍微放下了心。

但她轉念又想,顧英植的身子本就比尋常人弱,這樣的箭傷對于旁人或許不致命,對于他,卻不一定。

回落的一顆心立時又高高懸起,唐婠咬唇,心道速戰速決,彎身拾起腳邊的長刀,便欲提步朝那昏死的黑衣人走去。

如果再心慈手軟,只會使自己與顧英植陷入更為危險的境地。

她手腕微抖,正要邁開腿,忽然聽見身後的人開聲叫住她—— “婠婠。”

她神思一緊,慌忙回頭,根本沒空計較他這時的稱呼有什麽不對, “怎麽很不舒服嗎”

因為失血過多,顧英植此刻的臉色分外蒼白,眼睫恹恹耷着,神情疲色難掩。

倏地,他伸出手,握住了她提劍的那只手。

夜幕籠罩的杉樹林中靜谧得只聞風聲,他薄唇翕動,語氣低輕且柔:

“倘若不想,那便不殺。”

唐婠指尖稍顫,猶豫道: “可是……”

“不要緊。”他勉力擡起烏睫,淺色的瞳柔如月華,話音蘊含着撫慰人心的安定, “我們快些離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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