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36.036

036

唐婠最終還是聽了他的話。

憑借月色,她小心地攙扶着顧英植離開了這片腥氣未散的杉樹林。

因為傷重,顧英植已變得十分虛弱,大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到了她身上,沉甸甸地。

為了避免他過多走動加重傷勢,唐婠沒有帶他下山,而是就近尋了個背風的山洞,将人安置在了裏頭。

洞中潮濕且昏暗無光,唐婠又加緊拾來些幹燥的柴枝,點燃了火堆。

浮動的火光之中,側倚在石壁邊的顧英植已阖上了雙眼,臉頰蒼白如紙,不知是否暈了過去。

唐婠被吓得一連喚了他好幾聲,見他顫着眼睫悠悠睜開眼皮,好似還有幾分清醒的意識,心中盤旋的恐慌情緒才略微散去一些。

“你不能睡,聽到沒有”

顧英植低低“嗯”一聲,與她解釋: “我方才只是太累了,閉眼休息一會兒。”

唐婠忙道: “眼睛也不能閉。”

她知道這個要求有些無理取鬧了,閉眼也不一定會睡過去,只是她想讓自己能随時看着心安。

顧英植與她靜靜相視,少頃,溫聲應了個“好”字。

唐婠心下稍定,繞到他背後,仔細地觀察起那傷處。雖未正中後心,但那箭矢沒入頗深,若要強行拔出,只怕會血流不止。

“我身上沒帶金瘡藥,可是這箭不能不拔。你懂醫,你說,待會兒我能用什麽法子把血止住”

顧英植虛弱道: “地榆和側柏葉,皆有止血功效……剛才來的一路,我瞧見,山洞外便有那兩樣藥草。”

側柏葉從前曾出現在顧英植喝藥的藥方裏,唐婠勉強曉得是個什麽東西,但那地榆……

似是覺察到了她的猶豫,顧英植緩了口氣,對她解釋道: “地榆,是一種長在地上的草,開紫黑色的花,味道嘗起來有點酸。”

有了這般具體的描述,唐婠總算不至于兩眼抓瞎。

她給顧英植攏了攏衣裳,撂下一句“等着”,便往洞外尋藥草去了。

此時月正中天。

寒夜的風裹挾着隐約的野獸嚎叫聲,拂過耳畔。

未免那幾名黑衣人還有別的同夥,也未免被山中野獸循跡而來,唐婠頗費一番功夫,終于抹掉了他們來時的足跡,随後她采了一大把藥材,急匆匆返回山洞中。

曳動的火光裏,顧英植仍然睜着眼。只是那雙淺褐色的瞳仁帶了幾分迷離之色,見她歸來,那層覆蓋其上的薄霧才稍稍散去一些。

他這副模樣,唐婠更是一刻不敢停歇,忙用石頭将藥草搗碎,又除下外衣撕碎做布條。

待一切準備就緒,她便上前,用匕首将顧英植那箭傷旁的衣物小心翼翼地撕開來。

盡管她的動作已經極盡輕柔,但依舊難免牽扯到傷處。

她自己瞧着那血肉模糊的傷口,都已是一陣心驚膽戰,可顧英植卻一聲不吭,除去驀然緊繃的身軀外,竟再也看不出絲毫痛楚。

唐婠就驀地想起,去年還在靜水巷時,他後肩被紮了個沙粒大小的針孔,都要央着她親親他才不疼。

唐婠一時竟分不清,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抑或,兩者皆是

她失了一瞬神,很快強迫自己不再多想,只專注于眼前之事。

“待會兒拔箭,會很疼,你就算叫出來,我也不會笑話你。”

怎知顧英植在聽了她這一番開解後,居然淺淺地笑了一聲,低聲道: “嗯,知道了,定不會讓婠婠看輕我的。”

這明顯是在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唐婠有些生氣,又因為他還存留着打趣的力氣而心底稍安。

她穩了穩神,緩緩伸出手指,指尖輕碰上那根箭杆後,遲疑片刻,又縮了回來。

“顧,顧英植……”

他耐心地回應: “嗯,怎麽了”

“我從來沒給人拔過箭,要是沒拔好,會不會……”

“不會。”他柔緩地安撫道, “拔箭只需用些力氣,并沒有別的技巧,不要怕。”

唐婠不知道他這話是真是假,但心情總歸平複了一點。

她呼了口氣,重新伸指握上那杆箭矢,慢慢地收緊,這般虛虛握了許久,最後,她牙一咬,心一橫,猛然一個使勁——

只聞“噗嗤”輕響,溫熱的血液瞬間噴濺到了她的臉上。

顧英植亦悶哼了一聲,手撐岩壁,指節緊繃成青白色。

唐婠心跳得厲害,不敢猶豫,立即捧起被搗成糊狀的藥草,敷去那正往外汩汩冒血的傷處,随後用布條将傷口密密實實地纏繞了一圈又一圈,直至用盡,才打結。

顧英植好似痛得失去了意識,額間覆着細密的汗珠,打濕了垂落的烏發,本就白皙的面龐,更是慘白得再也看不出一絲血色。

“冷……”

他呢喃着,聲音太低,唐婠甚至沒能聽清,慌忙朝他湊近, “什麽”

顧英植強撐着睜開眼皮,桃花眸中含了幾絲朦胧的水色,對她道: “我有些冷。”

這次唐婠終于聽得清晰,她轉身将柴火堆移近了幾寸,使得那熱源發出的光芒将這方山洞角落完全籠罩。

但即便如此,顧英植的手依然冰涼如雪。

他本就體寒,眼下又失了這樣多的血……唐婠心髒愈發緊揪,再也顧不得什麽道理,擡手繞過他後背傷處,便用自己的身軀把他緊緊地環住。

“如何這樣會好受一些嗎”

顧英植的頭顱埋在她頸間,冰涼的肌膚漸漸地染上她的熱意,呼吸清淺,半晌,悶悶地“嗯”一聲。

洞外夜色濃稠,春夜的蟬鳴溫和地回蕩于山間。

唐婠沒再說話,手指穿過顧英植散落下來的烏發,将他脖頸輕柔地攏住。

直至此刻,激烈的心緒才暫且得到了喘息。

望着眼前随風躍動的柴火,她首先回過味來的,便是自己好像還是很在乎顧英植。

盡管早已百遍千遍地告訴自己要及時抽身,前段時日,她甚至以為自己快要成功了,可危難關頭的第一反應還是出賣了她。

固然,她可以找出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是她把顧英植帶上山看煙火的,自然也有責任将他完完整整地帶下山去。但她明白,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并不希望他死。

即使做不成夫妻,即使從此形同陌路,她也期望他能安好。

垂落于額前的發絲被灌入洞中的冷風吹得晃動,驀地,唐婠聽見頸間傳來一聲低柔的輕喚:

“婠婠……”

唐婠以為他又有哪裏不舒服,連忙問: “怎麽”

腰身後那道力氣克制地收緊,連同頸側的呼吸也滞了一滞,良久,唐婠聽到他出聲說:

“我想回到從前。”

“我們不和離了,好不好”

唐婠指尖驟然僵住,一雙眼瞳因驚訝緩緩睜大,好一會兒,才聚回神思,微蹙起眉。

她沒有回應。

顧英植環着她腰身的力道逐漸加重,與她緊密貼合,再無一絲縫隙,嗓音幹澀道:

“過去是我錯了,我不該騙你。我以後一定不會再那樣做了。”

“婠婠,你再信我一次,可好”

宛如被按入了一鍋滾燙的沸油,唐婠腦子又熱又亂,心頭好似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狠狠攥住,又忽而松弛開來,輕柔地撫摸。

她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只能避而道: “你流了那麽多血,眼下應當好好歇息。”

顧英植擁着她,一動不動。

唐婠安靜片刻,又道: “說實話,我現在的腦子有點亂,今晚的事情太多了,你讓我好好想想。”

她這般承諾,他環于她後腰的力氣才緩慢地卸了下來。

“好。”

大約真的是疲累至極,顧英植在說完那番話後不久,便昏睡了過去。

唐婠卻不敢睡,她謹慎地給顧英植換了個側卧的姿勢,使他枕在自己腿上,而後倚着石壁守起夜。

後半夜,柴火即将燃盡之時,顧英植開始發燒。

這場高燒來勢兇猛,燒得他整個人都昏昏沉沉,蒼白的臉頰也浮起了緋色,眼睫不住顫動着,似乎在睡夢裏都覺得不安穩,迷迷糊糊說着呓語。

聲音很輕,唐婠要把耳朵貼得極近,才能勉強聽清楚。

多是些碎片的詞語,有“藥”,有“太傅”,有“王都”,也有她的名字。

他額頭的溫度實在是燙得吓人,唐婠飛快在腦子裏回憶了一遍這片山洞的地形,記起附近似乎有一方山泉,于是爬起身,走出洞口,點着火折子去尋那泉眼。

所幸并不遠,就在山洞後方。

她折了片寬大的芭蕉葉做成筒狀,盛了滿滿當當的一筒泉水,返回山洞中給顧英植冷敷降溫。

約莫一兩個時辰後,他的溫度終于漸漸地下降,唐婠這才放下心來,又去拾了些柴枝枯葉,将已熄滅的火堆重新點燃。

天色蒙蒙亮時,顧英植醒了,含着惺忪水汽的桃花眼望見她,好似以為自己正在做夢,過了小半刻,才啞聲喚她:

“婠婠”

“嗯。”唐婠低低回應一聲,伸手探了探他額頭,道, “還有一點燒,渴了沒有”

顧英植微微颔首。

唐婠便把他扶坐起身,就着芭蕉葉喂了他兩口泉水。

喝過水,他的嗓音也不再那麽幹啞,瞥了眼洞外天色,低聲問: “天亮了,你一夜沒睡”

“不要緊,我不是很困。”唐婠給他攏了一下散開的衣襟,以免他吹風受涼, “現在天色還有些暗,外面也全是霧,不太好認路。你再歇一會兒,等太陽出來了,我們就下山去。”

顧英植“嗯”了聲,鴉色眼睫低垂着,忽而輕道: “有點暈。”

他的神情恹恹,彌漫出一股脆弱之色,唐婠于心不忍,對他道: “那你靠着我。”

顧英植便順從地倚靠過來,半邊身軀與她緊緊挨着,腦袋一歪,抵在了她的腦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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