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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這般安靜坐了少時,唐婠突然從洞外送進來的風聲中,聽到了幾聲隐約的喊叫。

她心神一凝,仔細聽去,确認那聲音并非她所産生的幻覺後,連忙拍了拍顧英植的肩: “好像有人來找我們了!”

顧英植磨蹭片刻,亦道: “我也聽見了。”

唐婠驚喜交加,攙扶起顧英植自己倚着石壁坐好,對他道: “你在洞裏等一會兒,我去外面瞧瞧。”

顧英植哪裏能拒絕,溫柔地凝望着她的臉,叮囑一句: “當心。”

唐婠颔首,随即拍拍裙擺,疾步跑出了洞去。

洞外晨霧未散,滿目蒼翠顏色被籠罩在薄煙一般的霧氣中,隔一段距離,便只剩下模糊成一片的白。

唐婠循着那陣呼喊聲的方向,緩步行去,估摸着差不多了,也放開嗓子朝對面回應。

不多時,兩方人馬終于在白霧中彙合。

領頭來的人是唐憬,唐婠一瞧見他,便忍不住喊了聲: “哥!”

唐憬身穿一襲頗為端莊的三重衣,看樣子是昨夜連衣裳也沒來得及換,便領着隊伍上山尋人了。在看見唐婠的身影後,他擰起的眉頭漸漸舒展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沒受傷吧”

唐婠搖搖頭: “我沒事,就是,就是顧英植他中箭了。”

唐憬聞言神色一肅: “他人在哪兒”

唐婠指路道: “就在前邊的山洞裏。”

唐憬便轉頭望向身後的帶兵将領,道: “王将軍,人已找到了。”

王将軍朝他恭敬一抱拳,帶領着數十兵将,朝方才唐婠所指明的方向深入而去。

這隊人馬一離開,便只剩下了唐家兄妹二人。

唐婠一整夜高懸的心髒此刻穩穩落地,不由自主舒了口氣。

唐憬瞧見她眼底烏青,也明白她昨夜怕是沒怎麽休息,寬慰道: “再等一等,等和爹還有謝伯父他們彙合以後,就可以回家去了。”

唐婠驚訝: “爹和謝伯伯也來了”

唐憬點頭,道: “昨晚我們一聽說這消息,就趕緊連同南業的人兵分三路上山找人,只不過上半夜,我們怕大聲喊叫會驚動那夥刺客,所以一直只在山中秘密地搜尋。直到後半夜,我發現了林子裏那三具刺客的屍體,猜測你們也許已經脫困,這才敢高聲喊人。”

“那三人都死了”

“嗯。”唐憬觀她神情,疑惑地問, “不是你殺的嗎”

“我沒殺他們……”

那三人,有兩人被捕獸機關所傷,其中一人在奄奄一息之中還試圖對她放冷箭;剩下一人跛了腳,又在打鬥中被她砍掉一只手臂,後來便昏死了過去。

她聽了顧英植的話,放任沒管。

也許是昨夜寒冷,也許是失血過多,也許是碰上了山間野獸,總之那夥黑衣人一個也沒能活下來。

“對了。”唐憬又道, “今早城裏已經貼出布告,北方京城被南業軍攻下了。”

雖然早有預料會是這個結果,但猛地一聽說寧京淪陷的消息,唐婠心裏還是破為震撼,重複喃喃: “被攻下了……”

“似乎前天夜裏就攻下了,只不過今日才放出消息。”唐憬一頓,道, “我猜想,昨夜的刺殺,應當與此事脫不了幹系。”

唐婠被這話提醒,細細想了下: “是那些大寧的舊臣所為嗎”

唐憬既沒肯定,也沒否定,臉色沉凝如水: “不好說……”

确實不好說。

這麽多年來,顧英植的仇家太多了,除去寧朝舊臣,還有南業內部的許多政敵。這樣的刺殺之事,恐怕日後也并會少。到那時,倘若沒有這一回的好運氣,又該怎麽辦

唐婠搞不太懂,這天底下的皇帝究竟有什麽好當的。

正适時,後方樹叢傳來窸窣響動,她扭頭看去,原是将才接人去的王将軍一行回來了。

顧英植被那校尉攙扶着,身上披了件墨絨的大氅,秀美的面容血色盡失,顯得整個人格外病弱。

他看了一眼唐婠,仿佛想讓她過來。

唐婠沒動,心想那王将軍塊頭高壯,又有一把好力氣,下山的時候攙人,肯定比她攙得穩當。

顧英植見她站在原地,秀致的眉目間,神色微不可察地黯淡下來,少頃,才發話道:

“下山吧。”

-

到了山下,唐婠便與顧英植一行人分開了。

她同唐憬還需等候搜山的唐宏章和謝善文那兩隊人馬出來,而顧英植的箭傷卻耽擱不得。

分別時,顧英植那一雙含情的桃花目定定望着她,眼神如絲般細密纏人。

“婠婠,你說了要仔細考慮的。”

如此暧昧不清的話語,引得唐憬都朝她投來狐疑的目光。

唐婠自顧鎮定地與他對視: “你好好養病,過幾日我來找你。”

他這才心安一般,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任由旁人扶着上了回城的馬車。

馬車一走,唐憬便忍不住皺眉問: “考慮什麽你答應他什麽了”

唐婠移開眼,不肯正面回答: “私事,你別打聽了。”

唐憬見她這副模樣,心底有了計較,倒也沒多說什麽,只提醒道: “你的事情,你自己掂量着辦,但爹那脾氣,你是知道的。”

“……他那箭傷是替我受的。”

唐婠驀地說。

不等唐憬回應,她又接着自語道, “不過我也救了他,算兩相抵消。”

唐憬瞧出她心中麻亂,并未接話。

只是唐婠在說完這句話後,便再也沒有了動靜。她已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這一夜的事情,對于她而言,沖擊頗有些大。事到如今,她才稍微理清楚一點頭緒。

先前,她總以為顧英植縱然對她有兩分情意,卻也并不會很深刻。而他之所以對她表現出有所留戀,是心底那份求而不得的貪欲在作祟。

但現在一看,卻仿佛不是這樣——他對于她的喜愛,并不比她對他的少。否則,他也不必豁出性命來為她擋箭。

可是。

可是。

縱使如此,他們之間存在的問題好像也沒有完全消弭……

唐婠眉心深鎖。

直至被唐憬喚了一聲,她才勉強從這份紛亂的思緒裏回過神。

擡頭一看,原來是進山搜尋的另兩隊人馬出來了。

-

七彎巷,巷東。

原本毫不起眼的溫宅,此時已被重兵裏一層外一層地把守住。

正值辰時,若放在往常,這條位于岷州城南的普通小巷早已響起熱鬧的問候聲,各家孩子們呼朋引伴的吆喝聲,但今日,這裏卻一反常态地寂靜。

家家戶戶皆緊閉着門扉,偶有膽子大的,也只敢悄悄拉開一條門縫,往外張望一眼。

三進的民宅內,顧英植一身病氣倚靠在床頭,窗外晴光透過雕花的窗格,打在他那張俊秀蒼白的臉龐上,給他的面容染上了深淺不一的影子。

他身上的傷口已被重新上藥包紮過,帶血的衣裳也被換下,整個人都顯得幹淨了許多。

此刻他眼睫微垂,修長如玉的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着手中虛握的銅絲瑞獸暖爐。

而床榻外的兩尺之處,則站了一名恭敬俯首的高壯男子,正是早晨扶他下山的那位王将軍。

“那幾名刺客皆已身亡。沒了活口,要查探出他們的身份便成了件麻煩事。”

王将軍禀報道, “事已至此,臣下只能從他們所穿戴的衣物和兵刃入手,倒也摸索出了一點線頭。”

“那刺客身上的衣裳用料,是寧京獨有的青蠶布,只在朱雀布坊售賣,別無分號;而他們在林中遺落的刀劍,制式也與普通刀劍有所不同,似乎經過了軍械所的改良,只不過,臣下未在那幾柄刀身上尋到徽印,故而也無從推測那些刺客隸屬于寧軍哪一營。”

顧英植靜靜地聽完了他這一席話,慢條斯理道: “所以王将軍認為,那三個刺客,是受寧朝舊部指使的”

王将軍謹慎道: “以目前的線索來看,正是。”

顧英植沉默了小會兒,道: “有幾分刻意了。”

王将軍不解: “君上此話何意”

顧英植道: “從寧京至岷州,就算騎快馬日夜兼程,最短也要十日。這十日裏,他們莫非一直穿是的那一套衣裳就算真是如此,既行暗殺之事,行刺前,他們也該将身上所有與來歷有關的東西徹底扔掉,兵刃可以抹去徽印,衣裳又為何不能換”

王将軍被這解釋折服,追問: “那,假如不是寧京之人,又會是誰”

顧英植淡淡笑了下: “大約是我那位叔父吧,我離開王都太久,叫他有些坐不住了。”

修長泛粉的指尖撫過暖爐圓滾滾的爐身,觸到爐口镂空的氣孔時,似乎被灼了一下,不由得輕輕擡起, “看來這幾年,他趁我不在朝內,暗地裏做了不少事情。”

王将軍垂首站于床側,不敢搭話。

這時,房門外忽傳來通報—— “君上,何相求見。”

何相,乃是前朝身居相位二十餘年的百官之師,如今已年逾古稀,早就致仕多年,只不過門下學生衆多,即使沒了官位,在南業朝中依然很有威望,故而許多人見了他,仍舊尊稱一聲“何相”。

顧英植當年的三位太傅,唯一活下來的一位,便是他。

若按道理,這位何相此時應在南業王都的老宅中頤養天年才對,怎會連路奔波到了岷州來

顧英植略一思索,心中便大概有了底,擡手捏捏眉心,道: “請太傅進來吧。”

話音方落, “嘎吱”一聲門開,一襲白衣的鶴發老頭踏着天光走進屋中。

顧英植朝床榻邊的王将軍微一揮手,後者便識趣地退下了,只留這昔年的師徒二人目目相對。

何相已年邁體衰,脊背略有些佝偻,不過面部神态卻精神抖擻,在望見顧英植後,一絲不茍地向他作了個揖: “君上身體可還安然”

“方才郎中已來瞧過,那箭矢并未傷及要害,好生休養一段時日便不妨事了。”

顧英植淡聲解釋罷,頓了頓,問道, “太傅可是來勸我回朝的”

“君上明鑒!”

何相說着,又揖了一禮,略微泛濁的老眼懇切地望着他,說道, “兩年前,君上離開王都時,曾言謀劃若成,便會回都,可岷州城門開後,老臣卻并未等到君上歸來。如今三月已過,大戰亦休,北寧更是已經覆亡;何況朝內還有狼子野心的攝政王虎視眈眈,似有異動……君上,時局緊迫,再也拖不得了!”

顧英植聽後,一語不發,淺色的桃花眼緩緩垂下,良久,才道: “再等兩天。”

何相長眉皺起,實在不明白,有什麽事能比朝政安寧更為重要, “敢問君上,究竟在等什麽”

燙手的熱氣從暖爐孔隙源源不斷地往外散出,顧英植垂着眸,撫弄兩下那圓弧狀的爐身,輕聲道:

“我在等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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