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43.043

043

今日的岷州城不太尋常,到處都在議論着昨夜城北酒樓離奇失火的事情。

玄濟抓藥的一路,耳朵都快要被街頭巷尾的議論聲音吵出繭子了。

他向來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怎麽也沒料到自己“死後”能引起如此大的風波——雖然市井議論的重點并不在他,而在那位從前的武昌郡主身上。

平康坊。

昔日昌榮的鎮南王府已被滿目的寂色所籠罩,府中進出的下人們皆身着素衣,面龐哀肅神色難擋,一反常态是的,王府門前并沒有挂象征着辦白事的靈匾和燈籠。

玄濟上前向守門的老者說明來意,卻被婉言拒絕: “王爺如今心情很不好,怕是不能見你。”

玄濟打量了下他身上素白顏色的衣裳,大約明白緣由: “是因為城北酒樓的事”

老者點點頭,嘆息道: “郡主身在那酒樓火場之中,遍尋一夜也不見蹤影,恐怕早已……唉,只是王爺與郡主感情深厚,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連靈堂也不準我們布置……還請這位道長體諒,今日便先請回吧。”

玄濟: “我今日來此,便是受那位郡主之托。”

老者聞言大驚,忙向他确認: “郡,郡主還活着”

“正是。”

這下,也不用玄濟再多費什麽口舌,老者趕緊讓開身,把人請進了府中。

進府的一路十分冷清,不見什麽人影。遠遠地,還未進主院,忽聽到一陣清脆的“嘩啦”聲響,仿佛瓷器碎裂。

老者卻似司空見慣般,腳步不頓,把玄濟領進院中,扣響主屋房門,朝內大聲通傳道: “王爺,有位道長請見。”

房內摔東西的動靜一滞,随即傳出唐宏章幹啞煩亂的嗓音: “滾!叫他滾!誰也不見!”

“還請王爺一見,此人自稱知曉郡主的下落。”

話音剛落,屋內腳步陡然雜亂,不一會兒,房門便被人霍地拉開,唐宏章形容枯槁地出現在門口。

似乎是因為徹夜未眠,他的雙眼此刻布滿血絲,在望見老者身後的玄濟時,他眼神驟然一緊,死死盯住他問道: “你知道我閨女在哪兒”

-

“還是沒消息”

“回禀何相,城內已徹底排查過,确實沒有郡主的蹤跡。”

何相嘆了口氣,心煩意亂地揮揮手,将人遣退了,渾濁的雙目不由自主望向身側那扇緊閉的房門。

眼下,全岷州城最好的幾名郎中都在裏頭會診,只是過了這樣久的時間,裏頭的人還是未曾醒來。

何相心有焦慮,正欲提步推門瞧瞧情況,卻就在下一刻,木門似有感應般自己開了,幾名胡子花白的老郎中從內魚貫而出。

“幾位,裏面如何了”

最後一名出來的郎中合實房門,與其餘人對視了幾眼,方慢悠悠撚着胡須對何相道: “實不相瞞,裏面那位公子脈象本就虛弱,後又箭傷未愈,再加之今日心神巨蕩,氣血攻心,眼下情況着實不容樂觀。老朽與其他郎中已經為那位公子施針疏解,至于他何時能醒來,醒來後病症又會否惡化,還得看那位公子自己的造化了。若是心結不除,用再多的好藥也是枉然哪。”

何相聞言,不由苦笑: “心結麽……”

若是能自抑,又何至于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

顧英植醒來時,眼前景象一片昏黑。

外頭的天色已暗,不知是幾更天,屋內昏昏燃了一支蠟燭,只是那點微薄的光芒,全被垂落的簾帳遮擋住。

他擡起一只虛浮無力的手。從那蒼白修長的指縫間,略略可以窺見一角素色雲紋的床帳頂。

于是他肯定,自己确乎已經不在夢境中了——否則這頂帳子該是天青色的。

他好似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的情景真實,又不真實。

真實在于,夢裏他與婠婠相處的一切,皆與過往別無二致,無論是那些輕言軟語,還是那些明目張膽的親密;

而不真實是的,靜水巷的景致竟已變幻了幾輪春秋。

即便夢醒,那一幕幕畫面也猶如刀刻一般烙在他腦海裏,令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時空錯落之感。

頭腦仍是暈沉,心口的絞痛也仍有實質。

顧英植緩了許久,方撐着床架坐起身。

錦被堆疊滑落,露出中衣之下蒼白失色的鎖骨,他吃力地掀開帳子,赤腳下榻,淺色眼瞳卻被驟然放大的燭光晃了一瞬。

他呼吸微滞,近乎慌亂地撇開頭,好半晌,才勉力壓下那股如海潮般洶湧打來窒息感。

火光。

驚叫。

哭喊。

而後是濃煙,焦黑。

一幕幕支離破碎的畫面争先恐後地湧入腦中,仿佛一只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使他呼吸不能,頭疼欲裂。

眼前的景物開始變得模糊,幻覺與現實交織相融着,組成了可怖的漩渦。

清瘦的身軀微微一晃,踉跄着撞上了棱角尖銳的木櫃。

“哐啷”一聲響,似是驚動了屋外守候的人。

門扉猛然被人從外推開,胡子花白的何相跨過門檻,見屋中人搖搖欲墜的模樣,匆忙上前來攙扶,方一離近,便瞧見他渾身的冷汗。

“君上稍坐,老臣這便去請郎中來。”

何相說罷,撒手欲離開,卻被桌旁的顧英植一把攥住袖擺。

他并未言語,眼神甚至亦有些渙散,但何相無端便讀懂了他未宣之于口的心思。

他眼下的病容實在是孱弱,好似一樽碰之便碎的琉璃瓶,叫人心生不忍,連一絲風也不敢開窗透進來。

于是何相只能沉默。

顧英植卻仿佛從這長久的沉默中明白了答案,指節的勁力一寸一寸松弛下來,淺褐色的瞳孔微微偏移,輕顫着,映出不遠處燭臺上跳動的火光。

也許一開始便錯了。

他茫然心想。

他該裝做什麽都不知道的。

他該日複一日地喝下那碗毒藥,然後,死在王都的随便一個什麽季節裏。

那樣便不會生出無聊的野心。

不會出現在她眼前。

更不會招惹她。

原本若是不遇見他,她該擁有多恣意的未來——父兄疼愛,鄰友恭親,興許,她會在适宜的年紀遇上适宜的男子,又興許,她會在哪一日尋得機會跳出樊籠,從此天地廣闊,再無拘束。

只要不遇見他。

只要,不遇見他……

“君上!”

顧英植恍然擡眸,視線漸漸凝聚在身前滿目憂急的何相面上,後知後覺地擡手,觸到唇角一片濡濕,放至眼底一看,竟是猩紅的血色。

“呵。”

他牽動嘴角,輕笑了下。

“正好。”

這條命,他早就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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