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巧克力

巧克力

銀杏葉子落了，遍地碎金。

回家的路上，梁時霧總有些心神不寧，經過十字路口時差點被一輛疾馳而來的車子撞到，幸好關鍵時刻謝凜星眼疾手快将她拽到一旁，這才躲過了一劫。

“說幾遍了，看路。”

他伸手懲戒似的往她額上輕輕彈了一記，低嗤了聲：“還在想你那便宜哥哥的事？”

“……北清的金融專業，已經是全國頂尖的了。不學金融，那是想學什麽呢？”梁時霧微蹙着眉，“我現在根本不知道，我哥他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想不明白就別想了。”

謝凜星大手罩了上來，胡亂揉了揉她柔軟額發，“就算天塌下來，不還有我嗎？”

日光搖晃，身後車水馬龍，男生半倚在路邊欄杆，一身藍白校服，高大清瘦，狹長鳳眼漆黑，亮得驚人，右頰梨渦淺淺，幹淨又腼腆。

漸漸的，跟她最熟悉的另一個身影重疊在一起。

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極其荒謬的猜測，梁時霧心頭一驚，不敢再深入去想。

到小區樓下時遠遠看見冉知微從超市買了東西回來，兩手拎着大包小包，低頭走得匆忙。梁時霧趕忙追上前去，搶過其中一袋：“阿姨，我幫你拿。”

冉知微不知在想些什麽，兩秒後才反應過來，目光渙散，落在她臉上卻又好像并沒有在看她，“是小霧啊。”

不知道對方究竟知不知道冉冬陽放棄保送的事，梁時霧張了張口，終究沒提。

到了冉家門口，她正要将手上沉甸甸的一袋歸還，忽地注意到透明塑料袋子裏一個顏色鮮豔的包裝盒。

等等，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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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時霧以為自己看錯了，定睛再看，盒子上明明白白寫着，确實是巧克力沒錯。

可是，冉冬陽不是不能吃巧克力嗎？

也沒聽說過冉阿姨嗜甜……

那她一下子買這麽多巧克力，究竟要做什麽？

梁時霧眉頭一皺：“阿姨，這個——”

“哦，這個啊，是、是糖，”冉知微臉上掠過一瞬的不自然，神色陰沉，說不出的古怪：“我買來準備送朋友的。”

說完她立馬将東西拎了進去，迅速把門合上。

糖？

朋友？

梁時霧怔了怔。

搬到這裏這麽久以來，冉家母子也只是跟梁家走得稍微近些，平日裏他們基本上沒和其他人來往過。

她內心忽然湧上一股強烈的不安。

總覺得，所有事情正在失控，風雨欲來。

晚飯時，這一預感果然成真。

樓下傳來摔砸東西噼裏啪啦的聲響，夾雜着女人憤怒到歇斯底裏的斥罵。

梁時霧聽得膽戰心驚，對面梁父卻沒什麽反應。

這個點家家戶戶都在吃飯，很快樓裏就有住戶受不了，叉腰站在窗邊破口大罵：“要死啊？”

梁時霧終于忍不住開口：“爸爸，冉阿姨她——”

梁父夾了塊排骨放到她碗裏：“多吃點。”

“我不吃了。”

梁時霧猛地站了起身：“我去看看我哥。”

“不準去。”

梁父放下筷子，嘆了口氣：“當媽的教育兒子，你一個外人跟着過去湊什麽熱鬧？更何況，小陽這次确實太糊塗了。”

“可是我哥他——”梁時霧說到一半忽然頓住。

所有人都不理解冉冬陽。

就連她自己，不也沒有站在他那邊嗎？

梁時霧想起那個夏夜，晚風溫柔，他們騎車穿過南城的大街小巷，聊着夢想。

當時她叽叽喳喳說個不停，而從始至終，冉冬陽都沒有說過他自己真正想做的到底是什麽。

他好像，一直都在為了別人的期望而活。

是冉阿姨心目中懂事穩重的兒子。

是老師眼裏能為學校争光拿下各種獎項的好學生。

是同學口中永遠第一永不墜落的神話。

……

謝凜星至少還有選擇叛逆的機會。

而冉冬陽呢？

他唯一的對這個世界的反抗，只有手上那一道又一道被手工刀劃過的痕跡。

梁時霧又想起他們母子剛搬進來那天，陽光正好，她站在窗口好奇地看着他。男生穿着洗得泛白的校服，清瘦，面無表情，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讓他情緒産生波動。

明明還是一個孩子，卻如老人一般死氣沉沉。

樓下摔砸東西的聲響漸漸停止。

世界一下清淨了。

梁時霧回到房間，拿起手機正要給冉冬陽發短信，突然聽見樓下冉知微在陽臺打電話的聲音——

“陽兒都病成了這樣，你也不願意過來看他一眼？”

“再忙能有多忙？要是今天生病的是你那不成器的兒子，我看你現在早就插上翅膀飛到他身邊去了。”

……

“我苦命的陽兒，從小身體就不好。”

“算我求你了，我求求你。”

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女人從開始歇斯底裏的質問到後來低聲下氣的哀求，聽得梁時霧心裏很不是滋味。

最後，電話那頭或許是答應了冉知微的要求，她情緒總算平穩了些：“我都收拾好了，你快點來吧，快點。”

梁時霧心念一動，走到窗前安靜等待。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一輛熟悉的黑色車子停在樓下。

車裏的人沒有下來。

很快，冉家母子也出現了。

女人頭發散亂，披着外套走在前邊，先一步拉開車門。在她身後，男生身上只套了件單薄的T恤，低垂着頭，昏黑夜色裏看不清他臉上表情。

梁時霧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會的。

一定是她想多了，怎麽可能那麽巧呢？

她不斷說服自己。

就在冉家母子上車後，那輛車子掉了個頭，正好讓她看清了後邊的車牌號——

梁時霧心頭一震，徹底愣住。

那串數字實在太過好記，只要看過一遍，就很難忘掉。

而她第一次看見這串號碼，是在謝家別墅。

即便梁時霧再怎麽不願相信，可這荒謬的事實已然擺在她的眼前——

冉冬陽的生父，正是謝凜星的父親謝恒之。

深秋的風肆無忌憚灌入，吹得她五髒六腑發涼。

少女全身力氣被抽空，一下癱坐在地。

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聽懂了那晚冉冬陽問的那句——

為什麽偏偏是他？

為什麽？

偏偏是他。

-

這晚之後，冉冬陽因為嚴重的過敏在醫院呆了很長一段時間。學校裏流言四起，但因為當事人始終沒有出現，漸漸也就平息下去。

方葵好幾次想跟梁時霧打聽冉冬陽的情況，可每回見面，對方總是一臉的心事重重，眉眼間的愁緒好像怎麽也化不開，讓她話都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邊是謝凜星，一邊是冉冬陽。

每次見到他們之中的一個，梁時霧都會不自覺想起另外一個。

可他們天生對立。

無論自己站在哪一邊，對于另一個人而言都是一種巨大的背叛。

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秘密，少女日漸消瘦。

就這麽進入了2008年的尾聲。

梁時霧的生日是在12月7日。每年這個時候，梁父無論工作多忙都會放下手頭一切事務，在家專心陪着女兒。

但就在前兩天，梁父突然從老友口中得知有位擅長治療先天性心髒病的美國醫生來到中國交流。他不想錯過任何一點希望，當即把梁時霧托付給了冉知微，自己帶着厚厚一沓病歷連夜前往上海。

和以前一樣，這段時間梁時霧就在冉家住下，方便冉知微照看她。

“天氣預報說又要降溫了，”冉知微一邊從櫃子裏拿出新的枕頭放到床上，一邊和她說着：“被子要是不夠的話讓陽兒再給你拿一床過來，千萬別感冒了。”

“……謝謝阿姨。”

看着女人如自己的母親一般細心地為她鋪好了床，梁時霧不合時宜的想起了那些巧克力，還有謝凜星曾說的，當年他的媽媽卧病在床的時候，他親眼撞見過謝恒之帶着小三和私生子去了游樂園。

少女柳葉眉蹙得更深。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實的？大人的世界，究竟為什麽會如此複雜？

她大概永遠也不會明白。

冉知微又交代了幾句就出門上班去了，臨走之前還不忘給家裏兩個孩子切好水果放到桌上。

她走後，梁時霧端着水果推開冉冬陽房間的門。

窗簾全都拉着，房間裏只有一盞臺燈發出微弱的光。

男生背對着她坐在書桌前，低頭不知在看什麽書。他看得太過入迷，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靠近。

梁時霧俯下身來，将果盤放到桌上：“哥——”

聽見她的聲音，冉冬陽第一時間迅速拉開抽屜将手上的書藏了進去。擡頭對上她的視線，他臉上掠過一瞬的慌亂，随即又恢複了那副沒什麽情緒的冷淡表情。

“哥你在做題嗎？”梁時霧問：“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空氣有一瞬的凝滞。

片刻後，她聽見他語氣沒什麽起伏的說了句“沒有”。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兩人已經生疏到了這種地步。

梁時霧有些受傷。

四周安靜下來。

誰都沒有再開口。

梁時霧不想就這麽出去，可一時半會也想不到什麽話題。

她随手拿起桌上一本厚厚的書，胡亂翻了兩頁，發現全是英文，特別深奧。她一句都沒看懂，于是又輕輕地放了回去。

“哥。”

冉冬陽不看她，也不說話。

梁時霧鼓起勇氣伸手扯了下他的袖子，“你是不是要出國了？”

冉冬陽沉默了下，“也許。”

她又問：“是哥自己的決定嗎？”

這次他沒回答。

梁時霧想也沒想抓起他的手，“我只希望，哥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男生一怔，緩緩擡起頭來，漆黑眼眸裏倒映着女孩認真的表情。

“不管其他人怎麽想，我都會無條件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