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淚島

淚島

雪柳如瀑，珠樹簪春。

距離高考只剩下不到一百天。

雖然謝凜星洗心革面，賣掉所有游戲賬號和裝備，每天都乖乖來學校上課，但他落下的功課實在太多，每回月考成績出來都慘不忍睹。

而冉冬陽依舊是那個一中永不墜落的神話，每次模拟考成績都在全市十所中學萬千高三學子之中遙遙領先。

學校領導對他抱有很高的期望，盼着他在六月那場戰役中拿下全省狀元的桂冠。

這天放學送梁時霧回家的路上，謝凜星又一次在網上刷到那座小島海邊出現藍眼淚的報道。

“今年暑假一起去吧。”

他将手機屏幕遞到少女面前，沒等她開口又道：“你放心，我用自己掙到的錢。不管是端盤子還是洗碗，我都會攢夠錢帶你去看天涯海角。”

梁時霧着迷地看着照片裏漂亮的藍色海洋，幻想着海風拂過臉龐的惬意，雙眼亮晶晶的：“好！”

“學校最晚七月放假，距離現在也就是還有30、60……”謝凜星在心裏計算着時間，同時開始搜索相關的旅游攻略。

幾天後，陳斂給兩人送來一本旅游類的雜志，還給他們帶來一個好消息：“說來真巧，我之前打本的時候認識一哥們正好就在那座島上開了一家小旅館，聽說你們要去，他跟我承諾，會給你們留店裏看海效果最好的一個房間。等你們過去了，他還會免費給你們做向導。”

梁時霧迫不及待翻開那本雜志，在最後一頁看見關于這座小島的介紹——

它有一個悲傷的名字，淚島。這裏是傳說中被上帝遺忘的、全世界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過去、現在、未來在這座小島無限重合，你可以在島上找到天涯海角，甚至是宇宙的盡頭。

底下廣告欄裏正是陳斂說的那家小旅館，它和小島一樣有着一個浪漫又哀傷的名字，舊夢。

Advertisement

圖片上是從301號房間的玻璃窗望出去，一望無際、無限接近透明、藍色的海。

“我那哥們還說，只要在301住過的戀人，這輩子都不會分開。你們說真有這麽神奇嗎？”

謝凜星低頭附到梁時霧耳邊：“那我們就住301。”

真的有這麽神奇嗎？

梁時霧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輕輕點頭：“好啊，到時候我們就住301。”

從這一天開始，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每晚睡前在被窩裏連麥聊天時，梁時霧都能聽見謝凜星在那頭翻動日歷的聲音，“夏天怎麽還不來呢？”

就這樣盼着盼着，她從及腰長發剪成齊耳短發，而他從短發變為寸頭，原本就十分優越的身高則是繼續不斷抽長。

他們還是小孩，但又好像不再是小孩。

距離真正長大的那一天依然遙遠，但未來終于不再是觸不可及。

連綿的春雨徹底結束那天，久違的平靜再次被打破。

冉冬陽被北城最知名的醫學院破格提前錄取，消息傳到學校和冉知微這裏時，各種手續流程已經被他悄無聲息走完了。

“冉冬陽你是不是瘋了？”

當着辦公室十來個領導老師的面，冉知微被氣得胸腔劇烈起伏，不管不顧大吼出聲：“這麽多年以來我辛辛苦苦培養你，耗費多少心血，所有的路我都幫你安排好了，學金融，将來接手你爸爸的公司，可你看看你現在做了什麽？”

安靜到沉重的空氣裏，所有人都無意識屏住了呼吸。

梁時霧和其他人一樣，隔着窗戶玻璃偷偷看着冉冬陽，錯愕、不安，太多問題想問，但腦海裏最後只剩下一個念頭：希望冉阿姨能消氣，不要在這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下打他罵他，揭開他的傷口。

“學醫，呵。”

冉知微捂着胸口冷笑了聲，再控制不住自己憤怒的情緒，随手抓起面前辦公桌上厚厚一摞試卷朝着自己的兒子臉上甩了上去，聲音顫得厲害：“本科5年研究生3年規培4年，加起來至少也要12年，你的人生有多少個12年，嗯？”

冉冬陽并沒有躲閃，就那麽站着任由自己的母親發洩，一動不動。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只會默默承受。

“這位家長，您先平靜一下聽我說，這個，其實學醫也沒有像你剛剛說的那麽不好，冬陽這孩子聰明，做什麽都優秀，不一定非得讓他學金融呀，孩子喜歡什麽，咱們做家長的就支持他。”

班主任上前來試圖勸說冉知微，卻被她一把甩開：“這麽大的事情，你們沒有一個人通知我，把我當什麽了，啊？”

“這、這、”校長看看冉知微又看看冉冬陽，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志願是我自己選的，不關任何人的事。”冉冬陽深吸口氣，蹲下身去一張一張撿起地上散落的卷子。

看到這一幕，梁時霧心口一窒，有些不忍再看。

尖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她的哥哥，全世界最好的哥哥，應該一直驕傲才對。

怎麽能夠如此狼狽地跌下來呢？

周圍的人都在竊竊私語——

“天吶，班長平日裏看着挺正常的，怎麽他媽媽卻是這麽一個人？感覺有狂躁症一樣，好可怕啊。”

“她剛才說冉冬陽爸爸的公司，奇怪，不是都說他們家很窮的嗎？”

“早跟你們說過了，他媽在給別人當二奶，我跟冉冬陽一個小學的，四年級那會就有女的找到我們學校，給他潑紅墨水，當時吓死我了。”

“啊？那他好可憐啊。”

“可憐什麽？小三的孩子有什麽可憐的？我看最可憐的明明是被他們母子倆破壞家庭的原配才對吧！”

……

梁時霧再聽不下去，大聲吼了出來：“別說了！”

衆人一愣，随即看見在她身後謝凜星不知何時出現。他一個冷淡眼神掃過，大家一個個默默閉上了嘴。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求你們。”

梁時霧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我哥他有什麽錯？如果可以選擇，如果、如果……”

如果真的可以選擇，誰又願意做一個永遠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呢？

明明是上一輩人的錯誤，為什麽卻要讓還是孩子的他們來背負？

梁時霧緊咬嘴唇，在心裏憤怒地控訴着，直到所有的聲響倏地消失。

她後知後覺回過頭去，是謝凜星。他雙手捂住她的耳朵，低頭看她，用口型說：“不想看了，我們就走。”

她點了點頭。

這時，突然有一道毒蛇一般陰冷的視線爬上她的後背。

梁時霧下意識轉頭，不遠處，邬芮可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和謝凜星，歪着頭沖她甜甜地笑了。

-

一夜之間，梁時霧和謝凜星在交往的消息迅速在學校裏傳開。無論她走到哪裏，都會被人指指點點。

但梁時霧無暇關心這些是非。

那天之後，冉家母子倆的關系徹底降到了冰點。也因此，冉冬陽沒跟任何人打招呼，背着只裝了幾件衣服的書包連夜坐上了開往北城的火車，只身前往他的未來。

那個無法知曉形狀的未來，不再會有一個傻傻跟在他身後一遍遍喊他“哥”的女孩。

就連用了好幾年的手機號，他都不要了。

對于冉冬陽的不告而別，梁時霧難過了很久。

許多個晚上，她拿着手電筒照着對面光禿禿的冰冷的牆，總會想到以前每次自己睡不着，就是這麽和他發信號無聲交流的。

而現在睡不着或者想他的時候，她只能看着床頭櫃上那個八音盒裏邊的小陽發呆。

原來，長大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快樂。

這時候，她突然又希望時間能走得慢一點了。

或許是因為冉冬陽的離開，梁時霧和方葵走得比以前更近了，她們每天都會說起他。

他明明已經不在南城，可他又無處不在。

“暑假他是不是就會回來了？”方葵問。

“……會吧。”梁時霧并不确定。她只能在自己的博客裏敘說着對冉冬陽的思念，等待着他們的下一次見面。

五月裏的某天，梁時霧下樓打水時在樓梯上碰到了邬芮可和她的朋友。

兩人之間原本沒有任何交集，但因為謝凜星，對上邬芮可的視線，梁時霧莫名有些不太自在。她低下頭去，側身打算讓對方先走。

不料下一秒，邬芮可突然伸手攔住了她——

“梁、時、霧。”

對方準确叫出了她的名字，臉上明明帶着笑，可不知怎的卻讓她後背一涼，“聊聊吧。”

梁時霧下意識就要張口拒絕，但這幫女孩壓根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前後左右圍住了她，邬芮可居高臨下睨她一眼：“不敢？”

“……我沒什麽不敢的。”

于是梁時霧就這麽跟着對方幾人上了頂樓。其他人把門帶上後離開了，空曠的天臺上風特別大，只剩下她們兩人。

“你是第幾個？”

邬芮可越走越近，臉上的笑也越來越甜，四目相對，她豎起手指：“噓，別急，讓我猜一下。”

“是在我之前吧？”

梁時霧不知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索性別過頭去。

“能從我手裏搶人，啧啧，看不出來啊，你還挺有手段的。”邬芮可忽地湊近，死死盯着梁時霧的臉，尤其是眼睛，自言自語：“像，真像。”

她不再笑了，表情陰沉沉的，和她平日裏甜美元氣的模樣大相徑庭，有種說不出的瘆人。

距離下一節課只剩不到一分鐘，梁時霧不想再聽這些無意義的話，直截了當問了：“邬芮可你到底想做什麽？”

邬芮可卻好像陷入自己的世界，近似癫狂地大笑起來：“真惡心，真惡心！對着那一張臉，惡心透了！”

“你知道嗎，一想到跟我徹夜聊天的原來根本不是他，而是那個滿臉疤痕的醜八怪，我就惡心得想吐。”

“可是怎麽辦啊，我就是喜歡他！”

“為了他，我什麽都可以做。”

“就算惡心又怎樣呢？就算要我模仿另一個人，做她的影子，又怎樣呢？”

邬芮可看着她，認真地搖了搖頭：“沒關系的，這些我都能忍，比起跟他分開，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謝凜星做錯了，他應該向你好好道歉的。”梁時霧頓了下，“我知道一句對不起彌補不了什麽，如果有什麽我能做的，我願意——”

“閉嘴！”

邬芮可目光兇狠，步步逼近：“你說，如果我現在就把你從這裏推下去，謝凜星會怎樣？”

梁時霧被逼到了欄杆邊上，再無處可躲。

風越來越大，整個世界搖搖欲墜。

“我掉下去了，你也跑不掉。”她輕聲勸道：“邬芮可，不要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