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流緒微夢

流緒微夢

【我已經嫁過他了，我不遺憾。】

淩晨三點，看完梁時霧在她的博客留下的最後一條動态，我抱着膝蓋呆坐許久，回過神時，早已淚流滿面。

窗外又開始下雨，潮水拍打礁石，世界安靜得有些可怕。

我抽了兩張紙巾胡亂擦着，可是就像之前謝凜星走的時候那樣，眼淚根本不受我的控制。

好像是這雙眼睛，這雙，原本并不屬于我的眼睛，在為她自己難過。

遠處天邊透出一絲鴨蛋青時，我猛地站起身來，一通翻箱倒櫃，在最底下的抽屜裏找到一把錘子。

整棟樓陷在黑暗中，沒有一點聲音，我一口氣跑上了三樓，停在301門口。

一直困擾我的那個問題，就在面前這扇門後。

一切答案都在裏面。

我深呼吸了下，不再猶豫，掄着手裏的鐵錘用力砸向門把手。

陳舊的門，生鏽的鎖，在這一秒分崩離析。

再攔不住我。

推門的一瞬，撲面而來細小的灰塵嗆得我猛地咳嗽不止，彌漫在空氣裏是家具潮濕發黴的木頭的氣味。

是舊時光的味道。

屋裏沒有一絲光亮，伸手不見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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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索很久，才在牆上找到開關，摁下——

頭頂“嘶拉”一聲，大概是接觸不良，燈絲閃了幾下才漸漸亮起黯淡光線。

我終于看清房間裏的陳設。

空蕩蕩的。

視線裏唯一的一樣東西，是靠在窗邊一個很小的紙箱。

我突然有點不敢往前。

可雙腿卻不受控制，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走到箱子前面。

我蹲下身，顫抖着手輕輕打開了它——

最上邊是個木質八音盒。

看得出已經有好些年頭，上邊的紋路完全褪色。裏邊一個小人的身體斷掉了，不知被誰又用膠水重新粘合起來，可惜還是看得出殘缺的痕跡。

我試着轉動，卻聽不見一點聲音。

将八音盒放到旁邊，我從箱子裏拿起第二件物品。

是個破舊的紅布荷包，裏邊裝着一枚雕刻精致的玉佛，質感冰涼，早已沒了主人的體溫。

接下來都是些女孩子家的小玩意，發卡、橡皮筋……

我一一拿開它們，壓在最下面是一本很舊的雜志。封面已經模糊不清，看不出什麽，紙頁脆弱得輕輕一抖便碎了。

小心翼翼翻到最後，夾在書裏一張泛黃的信紙掉了出來。

上邊黑色的鋼筆字工整娟秀——

【時間是可以任意折疊的紙張，過去與現在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重合，到了那時，我們還會再見的。】

我皺眉想了許久也沒能明白寫這句話的人究竟想要表達什麽。

我不死心地将箱子翻了個底朝天，卻怎麽也找不到我最想找到的那樣東西。

此時窗外天蒙蒙亮，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

我不抱任何希望的又一次給陸應打去電話，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他竟然沒有關機。

接通的一瞬，我劈頭蓋臉就問：“梁時霧！你到底把梁時霧藏在哪裏了？我已經全都知道了，你別想再瞞着我！”

電話那頭安靜許久，才傳來陸應冷淡的聲音：“我說過，女孩子好奇心太重，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告訴我。”我徹底失去耐心，對着手機大吼：“陸應你告訴我！”

“……想知道的話，來找我。”

撂下這麽一句後，陸應挂斷電話，發了一個定位給我。

我沒有任何遲疑，當即坐着最早的一班輪渡離開小島，打了輛出租車，七轉八繞，最後來到陸應給我發的地址——

江川市第一人民醫院。

我到病房時，陸應正阖着眼皮坐在窗前曬太陽。

看見他身上的病號服，我一下忘了自己來時路上準備好的一通質問。

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

陸應似有所感，倏地掀起眼皮朝我看來，“好奇心果然很重。”

大概是日光太過刺眼，我的眼球酸疼得緊，又有了落淚的沖動。

我慢慢走到陸應面前，“……你怎麽了？”

他扯了下唇：“你來，就只是為了問我這種蠢問題？”

這家夥還是一如既往的難以溝通。

我被氣笑，冷靜下來，才想起我來這裏的目的——

“你到底把你妹妹藏在哪裏了？”

“謝凜星一直在找她，你明明知道！”

“還有，那張明信片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麽多問題，”陸應轉頭看向了窗外湛藍的天，語氣不疾不徐：“小女孩，你希望我先回答哪一個？”

“我想知道她——”

我忽地頓住，腦海裏閃過一個我不敢去想不願相信的念頭，“……梁時霧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餘光中，躺椅上男人身形一頓，閉上了眼，似乎就在這一秒，一座山一下子在我面前塌陷下去。

我耐心地等着他為我揭曉答案。

時間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麽久，終于，他再次睜開眼來，沉默着将那本藍色封皮的本子交給了我——

-

2009年，12月14日。

距離謝凜星出獄只剩三天。

陸應一夜沒睡，坐在梁時霧床邊一頁頁翻閱完那本她連睡覺都要緊緊抱着的雜志。

對于上邊記載關于淚島那些神秘而浪漫的傳說，他是嗤之以鼻的。

不過是一個還未被完全開發的荒涼又落後的小島為了攬客而編織出來的謊言，也只有像她這樣純粹天真的小女孩才會真的篤信不疑。

然而，當遠方第一絲天光亮起的時候，他終于還是違背了自己的理性。

他親手拔下插在她身上那些針管，躲過值班護士的巡查，帶着她坐上了那班逃離南城、前往淚島的火車。

八個小時的颠簸，以梁時霧如今的身體大概率撐不住。

她在用自己僅剩不多的時日冒險。

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陸應捏着手心兩張薄薄的車票，在心裏一遍遍問着自己。

坐上這班車會後悔。

回去，也會後悔。

汽笛聲響起，火車在滾滾濃煙中開往未知的遠方。

他們再沒回頭的路。

車窗外面風景不斷更疊，無論是高樓大廈還是無邊曠野，梁時霧都努力撐着眼皮看得入迷。但是很快，她就開始出現了心慌、胸悶、呼吸困難等等的不良反應。

盡管她死死咬着嘴唇努力不發出任何聲音，細心的冉冬陽還是發現了。

“回去，我馬上帶你回去！”

他雙目赤紅，站起身來就要找列車乘務員，“下個站還有多久？”

“不要！”

梁時霧攥着他的衣角，聲音比任何一刻都要堅決：“哥，我、可以。”

“我、可以的。”

此時此刻少女臉上已經沒有一點血色，手腳浮腫，因為情緒過于激動再次咳嗽起來。下一秒，她不受控俯下身去，一口濃血從胸腔湧上喉嚨吐了出來，瞬間濺濕少年身上潔白的襯衫。

鮮豔的紅，刺眼得讓他大腦頃刻間一片空白。

冉冬陽渾身僵住，手腳冰冷，懷裏少女輕得沒有一點重量，卻還固執地看着他小聲哀求：“哥，我、想、親眼、看一看，海。”

“哥哥帶你去，哥哥一定帶你去。”冉冬陽緊緊抱着她，不敢眨眼，生怕對方下一秒就會從自己眼前徹底消失不見。他不停地低聲在她耳邊說着：“小霧別睡，別睡，我們馬上就到了，馬上就到了……”

梁時霧貼着他的胸膛，閉上眼睛小聲斷斷續續說道：“哥，火車、好慢啊……”

可冉冬陽卻覺得時間太快。

快得讓人無力，快得叫人絕望。

無論如何，自己都追趕不上。

黃昏時分，火車到達終點站。

不顧路人好奇的目光，他背着她一路向着海邊狂奔。

然而還是錯過了上島的最後一班輪渡。

一個好心的阿姨告訴他，沿着海岸線再往前走五公裏，幸運的話還能在那邊的渡口遇到島上漁民的船。

落日餘晖中，少年漆黑額發已經完全濕透，背上重量越來越沉，耳邊她的呼吸卻越來越輕。

“哥，我、看見了。”

少女貼着他的頸側，一只手指着遠方：“海，是海。”

腳底已經磨出水泡，每走一步都疼得厲害。

冉冬陽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金色沙灘盡頭，晚霞在海洋的身體裏升起，海水波光粼粼。

那光如此柔和，并不刺眼。

他卻難以抑制的流下了眼淚。

“哥，不、要、不要、難過。”梁時霧收回了手，輕輕摩挲着他的眼皮、鼻梁，一下，一下，“海、在，我、就、一直、在。”

“……傻瓜。”冉冬陽倏地停下腳步。

“哥，我們、是不是、已經、到了？”

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聲音淹沒在海浪聲中：“我聽不見，也、看不見，這裏、好黑啊……”

“哥，時間、停止、了嗎？”

呼嘯的風聲中，攥着他衣服的手指無力垂落下去。

冉冬陽回過頭，後背上梁時霧已經安靜睡去，唇角仍然維持着微微揚起的弧度，就像他們初見時那樣。

“小霧，時間，”他哽咽了下，難以自控哭出聲來：“停止了。”

海風還在吹。

路燈永遠的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