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如果有來生

如果有來生

【2010年1月24日

世界荒蕪,鴉鹜消失,白茫茫一片,空曠而寂靜。

你走以後,我常常覺得自己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

【2011年4月7日

回了一趟南城,家裏一切都好。陪梁叔去看了你最喜歡的《荔鏡記》,戲班老板說現在愛聽戲的人越來越少,明年大概不會來了。

買了你愛吃的糖葫蘆,還有你喜歡的向日葵。

你看,整個世界都是你遺落的碎片。

你從沒離開。】

【2012年12月22日

世界末日沒來。

時間的流逝于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每一張被撕下的日歷無非是在提醒距離你離開我又多了一天。】

【2013年2月14日

少時不懂何為永遠,今日才明白,永遠并不是從前,也不是遙遠的以後,永遠,是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你。

又一年冬了,而當北風吹過薄雪覆蓋的樹梢,我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等你。】

【2014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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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到了今天,我總是生病。大概年紀大了,喝多了酒吹多了風,頭好疼。

許久沒有夢見你了。你還好嗎?

回來看我一眼吧,求你。】

……

【2023年12月24日

島上來了一個叫“小五”的女孩子,眼睛有點像你。

你知道嗎,我嫉妒謝凜星,又同情謝凜星。

你對我這麽殘忍。有時候我真的寧願自己和那個傻子一樣,什麽也不知道,就這麽一直找下去。】

【2024年1月1日

新年快樂。

失去你的時間,竟然已經比我擁有你的時間更長了。】

【2024年1月24日

我的眼睛就快看不見了,不能再給你寫信。

不過這樣也好,很快,哥哥就去見你了。】

我在回淚島的船上看完了陸應,不,應該說是冉冬陽,這些年裏寫下的日記。

故事的開始,是他看着她在熙攘人群裏偷偷追随另一個他。

故事的結局,是她離開,留他一人困在洶湧人潮。

信是屬于謝凜星的。

冉冬陽什麽都沒有。

梁時霧唯一留給他的,只有一件那個冬天她穿過的,留着她發尾淡淡香氣的棉服。

時代飛速發展,世界日新月異,從2G到5G。

梁時霧卻永遠停留在2009年的冬天,停留在那個沒有短視頻的年代,停留在諾基亞按鍵手機不到2kb模糊的圖像裏。

她死後,眼角膜做了捐獻。

骨灰被灑進海裏。

沒有葬禮。

沒人吊唁。

甚至連一塊墓碑都沒有。因為南城當地的風俗和禁忌,沒有成年的孩子是不被允許立墳的。

但沒關系,冉冬陽早已把他自己活成了一座墓碑。

一座名為“梁時霧”的墓碑。

就連他的名字,也變成她的專屬——

潮起潮落,陸地永遠會回應。

冉冬陽,從始至終都是屬于梁時霧這片海的沉默島嶼。

日記本的後邊是一行又一行密密麻麻的句子。

原來,每幫梁時霧寄出一張明信片給謝凜星之前,陸應都會工整地将上邊的內容謄寫在自己的筆記本裏。

【挪威北部的羅弗敦群島,極光好美。經受了上一次冰河時代冰川的沖刷、削鑿,這裏形成了現今幾乎可以與阿爾卑斯山脈相媲美的曠野。】

【新西蘭南島的特卡波湖,湖水冰藍,四周圍繞着被金色燦爛的陽光籠罩的樹叢和白雪皚皚的雪山。】

【加拿大卡爾加裏,卡爾加裏一詞意為"清澈流動的水",這裏擁有世界上最豐富的恐龍化石。】

……

愛到極致,陸應成為了梁時霧的眼睛。

耗費十五年漫長的歲月,他替她走遍了全世界所有她想去的地方,傳說中的“天空之城”那不勒斯、第比利斯古老的聖三一教堂……在世界各地替她為她愛的人寄出了一封又一封的思念。

而謝凜星再怎麽也不可能猜得到,他的父親,他同父異母的哥哥,還有梁時霧,他們三個人會聯起手來,為他精心策劃了一場長達十五年的騙局。

該不該揭穿這個謊言?

陸應把選擇權交給了我這個局外人。

而我回到舊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他房間找梁時霧留下的最後一張明信片。

我真的很想知道,最後一封,梁時霧想對謝凜星說的話究竟是什麽。

是告訴他所有的真相?

還是,只是一句簡單的“再見”?

我在抽屜最下邊找到了那張明信片,深呼吸一口氣,才翻過另一面。

出乎意料的是,上邊只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就連落款都沒有。每一筆墨跡都很深,足以窺見執筆人當時內心的驚濤駭浪。

整整十五年,120封信,一場漫長無望的道別。

就這麽輕易的,畫上句號。

她不貪心。

她甚至沒有奢望來世再見。

她只祈願,此生他能——

長命百歲。

我看着這四個字,眼淚又不聽話,徹底決堤。

-

那天之後大概過了兩個多星期,我才終于做出決定。

我給謝凜星打了電話,告訴他梁時霧在店裏留了一些東西拜托我轉交給他。

那頭男人又驚又喜,氣息不穩地說他馬上就坐最快的一班飛機過來。

在等待謝凜星出現的四個小時裏,我又一次打開了梁時霧的博客,仔仔細細把她所有的日志看了一遍。

字裏行間,時光流動。

指針撥轉,歲月回溯,十七年前地下通道的風重新吹到我的臉上。我陪着那個少女從2007年走到了2009年。

比起年少輕狂的相思,謝凜星與梁時霧分別的時間似乎更為長久。

如果不是親眼見證,我根本不會相信,原來這世界上,竟然會有一個男人,能夠固執地等着一個女孩整整十五年。

可是——

這真的是梁時霧希望看到的嗎?

我不知道。

檐下風鈴被風吹動叮當作響,謝凜星一身風塵仆仆推開玻璃門進來的一瞬,我花費好幾天才打好的腹稿一下子全都忘光了。

我猛地從櫃臺後站了起來。

男人視線搜尋一圈,語氣帶着一絲不易覺察的希望:“她呢?”

“……走了。”我說。

他愣了兩秒,悵然若失:“什麽時候走的?”

“她,”我還是無法将真相說出口,于是随便胡扯:“她不想讓你知道。”

謝凜星沉默片刻,才走了過來,“謝謝你,她留下的東西呢?”

“在這。”

我拉開抽屜,準備把盒子遞給他的一瞬,鬼使神差的,又偷偷将那封明信片從裏邊抽了出來。

“……是個玉佩。”

謝凜星當着我的面打開盒子,取出那枚玉佛。

看清它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好像被定住,一動不動。

許久,他才再次開口,聲音晦澀:“她有,讓你帶什麽話給我嗎?”

我下意識就要搖頭。

可是對上男人漆黑眼睛,我鬼迷心竅,點頭:“有。”

“她說,要你早睡早起、好好吃飯,少抽煙,少喝酒,過馬路要看紅綠燈,還有、還有、”

我正絞盡腦汁想着梁時霧可能會對謝凜星說的話,他突然開口——

“不要打架。”

“遵紀守法。”

“要上進。”

男人垂眼,唇角弧度很輕,“她說過的話,我一直記得。”

“……反正,就是這些了。”我已經有點裝不下去。

沉默聲中,謝凜星似乎明白了什麽。

“謝謝你。”

他深深對我鞠了個躬,“麻煩替我告訴她,我很想她。”

“還有,”他頓了下,聲音低了下去:“我愛她。”

我忽然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好、好啊。”我低下頭,雙手假裝忙碌在鍵盤上打出一串亂碼,故作敷衍:“我會告訴她的。”

“謝謝。”

謝凜星将那枚玉佛戴上,轉身,推開玻璃門離開。

我突然發現,他的背影和陸應真的好像,哪怕他們兩人的穿衣風格完全不一樣。

我說不出究竟是陸應更傻,還是謝凜星更傻。

他們兄弟兩人,一個從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到醫科大學肆業、化名陸應流浪15年。另一個苦苦追尋15年,心上人也許明天就會回來,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命運啊,你可真是太會捉弄人。

我就這麽看着謝凜星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他會接着等她出現嗎?

他還會,繼續這樣無望地尋找下去嗎?

我不知道。

-

決定離開淚島之前,我最後一次去見了陸應。

在病房裏,除了他,我還見到了另外兩個陌生女人。

其中一位的名字,先前我在梁時霧的日志裏早就看過很多次,方葵。

她已經結婚,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大學時,方葵和同校一位長相與冉冬陽有三分神似的男生談了場戀愛,無疾而終。畢業後又斷斷續續談了幾段,結局都不圓滿。就這麽拖到了30歲時,相親遇到了多年沒見的張牧。

高中畢業後,他一個人去了深圳打工攢下不少錢,回南城後用作啓動資金在一中旁邊開了一家小面館,沒想到生意越做越好,後面又開了第二家、第三家……

張牧這人雖然大多數時間都沒個正經樣,但這麽多年,他心裏始終只有方葵。兩人結婚後,他從沒讓她吃過一點苦、受過一點委屈。

我想如果梁時霧看見方葵如今幸福的樣子,一定也會替她高興吧。

另一個女人是位律師,姓蘇。

從她口中,我才知道,原來陸應當面去西班牙馬德裏時遇上暴亂,腦袋受了傷,經年累月形成瘀血,不斷壓迫他的視覺神經。

在我第一次找到這裏的時候,他的左眼就已經完全失明了。

蘇律師今日是被陸應叫來幫他提前立好遺囑的。

而方葵則是來勸他轉到更好的醫院去接受手術治療的——

“別說北城,就是咱們南城現在醫院的技術也很發達,我早就問過朋友了,你這個手術成功率很高的,冉冬陽,難道你連試都不敢試嗎?”

任憑方葵說得吐沫橫飛,陸應始終沒有一點松動。

趁着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偷偷拿起手機查了下。

以目前國內的醫療水平,手術成功率的确很高。

但是也有部分病人可能在手術後失去記憶。

陸應賭不起。

他無法接受自己會忘記梁時霧。

隔世經年,南城這舊夢一場,他至今仍不願醒。

也許就像他說的,遍地荊棘,沒有月光,漫長的黑暗與疼痛是他走向梁時霧的必經之路。

方葵和蘇律師走後,我來到陸應面前坐下。

就這麽安靜坐着,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我想起梁時霧在博客裏寫過,他們曾在娘娘廟門口遇到一個奇怪的老道士,對方說冉冬陽太癡。

佛說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

他太癡,所以看不破。

“……海鷗真傻,一直在這一片海盤旋。”

我鼓足勇氣看向陸應,“大叔,你該去看看別的海了。”

陸應眼睫輕輕顫動了下,半晌,他低聲說:“這個世界發黴了,我不喜歡。”

我一下就聽懂了他的答案。

我站起身來,想大聲罵他、用力打他甚至是踹他。

我想要他清醒一點。

梁時霧不會回來了。

然而看見他的眼睛,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是小五,不是他的小霧。

就連能夠這雙眼睛重現光明,也是因為僥幸得到了她所捐獻的眼角膜。

我什麽也做不了。

我說:“我要走了。”

“嗯。”

我不死心,最後問陸應:“你真的不打算留我下來嗎?”

明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那麽、那麽的開心。

他絲毫沒有給我面子:“一路順風。”

我哭着跑出了病房。

陸應讨厭死了。

上了年紀的男人,讨厭死了。

我想,我再也不要見到他了。

我拿着陸應之前給我的錢,買了回家的機票。

飛機飛過淚島上空,透過玻璃,我看着那座小島越來越小,直至徹底消失不見。

我的心髒突然空了一塊。

我想,也許那一塊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原來陸應說的是真的。

好奇心太重,果然會後悔。

我現在已經嘗到苦頭了。

下飛機後,剛一打開手機就有陌生號碼發的簡訊進來,我以為是什麽詐騙廣告,随意掃了一眼就要删除——

【我是方葵。想了想,還是應該告訴你,他走了。吞了太多安眠藥,沒有搶救過來。】

我的大腦轟的一聲,渾身血液一下涼透。

我拖着行李箱呆呆地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腦海中快速閃過一個又一個和陸應在一起的片段。初見那天他對我粗聲粗氣說話的樣子、大多數時間他不耐煩的樣子、在我生理期時他不讓我碰冷水難得有些溫柔的樣子……

我努力地尋找他存在過的痕跡,就像在一片汪洋裏艱難地尋找一滴水。

一個金發碧眼的男生湊了上來,操着一口不能更蹩腳的普通話問我,小姐,你在等什麽?

不合時宜的,我想起智利有個偉大的詩人叫聶魯達,他說過,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我笑着擡起頭,眼淚卻瞬間落了下來。

我說,我在等忘記的那一天。

十七歲這年,我迷了路,無意闖入一座名為“陸應”的島嶼。我在最好的年紀,喜歡上了一個最好的人。

卻又永遠的失去了他。

我終于明白書上說的,所有妄圖地久天長的,終逃不過長眠深埋于潮濕墳墓的結局。

愛情沒有悲劇。

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愛過,就是一生一世。

天涯海角,矢志不渝。

2024年4月4日,永失我愛。

全宇宙,至此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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